四

    大翠的身子越来越虚了，经常栽倒，栽倒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爬起，虚汗淋漓。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大翠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并且永远都是乐观向上的，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任劳任怨。奶奶也喘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常常出现幻觉，有时大白天说她看见爷爷了。父亲觉得再不能这样走下去了，得找个地方住下来找吃的，否则一家人都会被饿死。父亲搀着奶奶，大翠拉着小叔，四个人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前进，有时手脚并用，走一步歇一歇，再往前迈几步又停下来喘一会气。后来脚都不听指挥了，明明是往前走，却趔趄着往后倒，眼前一片火花，溅得到处都是。火花在身上烧了起来，父亲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心油汪汪地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春天的脚步很迟缓，寒冷的空气徘徊着不愿意离开。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预示明天又是个艳阳天，可是亲爱的大翠却倒下了，倒在父亲的怀中。大翠说东子俺走不动了，身子不熨贴（胶东话，不舒服），想睡在这里，不走了。大翠说话的时候很轻柔，是贴在父亲的耳朵上说的，父亲都觉得她不像大翠了。以前的大翠不是这个样子，大翠说话一贯高喉咙大嗓门，伴随着一阵有些夸张的笑。今天的大翠特别温柔，特别缠绵，真的不像大翠了。父亲说你是不是又在说胡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坚持到济南吗？谁也不许反悔的。大翠说俺走不动了，想休息休息，俺现在感觉冷，东子你抱紧我行吗？父亲说你在我的怀里呢，大翠，你看我的脸，离你很近很近。一滴热泪滴在大翠的脸上，顺着消瘦的脸颊往下滚。大翠的嘴唇动了一下。父亲的眼泪咸咸的，大翠感觉到了，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大翠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下漂浮上来的，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父亲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大翠说东子，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说现在是晚上啊，满天的星斗，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大翠说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星星，俺什么也看不见啊。父亲用手捧起了她的脸，大翠的脸硬梆梆的，没有弹性，眼睛挣得很大，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翠说东子，你再用点力气，抱紧俺，俺还是觉得有些冷。父亲说我抱着你哩。大翠休息了一会，不再说话，感觉喘的很厉害。停了一会，她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幽幽的，父亲要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才能听见。大翠说了很多话，平日里不说的话也说了。大翠说东子，俺没给你养儿郎，也没养闺女，你恨俺吗？父亲说我不恨，我怎么会恨你呢？没有儿女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生啊，只要你保住了身子，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翠说东子，俺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喜欢你了。离开你，俺就想的不行。跟你在一起吃苦，俺愿意。做你的女人，这辈子知足了！你是俺最亲的人，比俺爹俺娘还亲。父亲说你爹你娘死了，我就是你的亲人啊。大翠的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鼻子一抖一抖地在收缩，眼角溢出一绺细细的眼泪，亮晶晶的。她喘了一会，感觉自己歇的差不多了，幽幽地又开始说话了。大翠说东子，你摸摸俺的胸口，俺觉得那里堵得慌，热烘烘的闹心。大翠的声音好像来自远方，隐隐约约的，只有父亲才能听懂。父亲流着泪点点头。父亲的手从大翠的前襟伸了进去，那饱满浑圆的乳房已经没有了，大翠的乳房只剩下一张蔫皮耷拉在胸前。皮肤凉凉的，感觉心脏跳的很慢很慢，似乎马上就要停下了。大翠说你摸着俺的心脏了吗？父亲说我摸着了，你的心一直在跳动，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大翠的胸前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父亲很奇怪，于是就拿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那个用裹肚做的袋子，袋子里面装满了东西，高梁、干萝卜、花生皮、地瓜蔓，等等，还有一块粘乎乎的东西。父亲突然想起大翠最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原来她发现高粱已经完了，还没有到目的地，所以就不吃东西了。前天他们打死一只兔子，一家人生吞活剥，只有大翠没有吃，她把兔肉悄悄地藏在了袋子里。父亲说大翠啊，你咋这么傻？你的这点吃的救不了谁的？这样你会没命的，你知道吗？我要求你现在就把它吃下去，现在就吃！父亲说着就打开了袋子，鼓鼓囊囊的，带着大翠的体温的袋子沉重的他都拿不动了。袋子掉在了地上。父亲哭喊着抓了一把高梁就往大翠的嘴里填，大翠摇着头紧咬牙关，拒绝进食。人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父亲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掰开那张嘴。大翠躺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身子渐渐变凉，头垂在一边，嘴角上泛着幸福的笑容……

    父亲不相信大翠这么快就倒下了。不相信。大翠的韧性他知道，比男人还有毅力。她怎么会倒下呢？她的身体多么强健啊，每天有使不完的劲，永远也不知疲倦。记得刚结婚的时候父亲年龄还小，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像母亲一样呵护着他，不管是干活还是一起出去，只要谁对丈夫不尊敬，她就会挺身而出。出身贫寒的女人从小吃苦，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携裹着一股风。父亲轻轻地把妻子放在地上，跌跌撞撞来到小河边。星光下的河水淙淙潺潺，发出细碎的声音。这时月亮出来了，月牙把山野映得灰蒙蒙的。借着微光，父亲发现一滩泉水边有一只小青蛙正在跳来跳去。他想捉了那只青蛙给大翠救命，青蛙蹦蹦跳跳，几次从他的手心滑过，似乎在有意跟他捉迷藏。父亲费了很大的周折终于捉住了那只小青蛙，来到妻子的跟前。他大声地喊着大翠的名字，把青蛙的一条腿撕下来放在女人的嘴里，女人的牙关咬得很紧，一股污血从她的嘴角流下了来。父亲搂着大翠已经冰凉的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父亲甘愿焚烧自己，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大翠死的时候穿着她结婚时的那件红棉袄，这也是她最喜欢穿的一件衣裳。棉袄上印着碎花，星星点点的。平日里大翠总是给棉袄上漫一层破布，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拆下来，让人眼前为之一亮。夏天的时候她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变成了一件夹袄。棉袄上原来是布条做的扣子，盘得很整齐。父亲有一次赶集，看到供销社有几枚闪闪发亮的红纽扣，非常漂亮。他把本来准备买菜籽的钱买回了那几枚扣子，大翠高兴得睡不着觉。

    父亲拆下了其中的两颗，用手帕包了起来，藏在自己的怀里。

一同出来逃难的一家人死了三个，父亲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人一下子全垮了。他抱着大翠就那样坐了一天，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壳，身子也随大翠飘了起来。大翠在前面飞，父亲在后面吃力地追赶着。大翠说东子你快点啊，前面有很多好吃的，我们好好享受一下吧。父亲的眼前出现了蔬菜馒头，还有鸡鸭鱼肉，父亲坐在那里贪婪地吃着，大翠看着他嘻嘻地笑。父亲说大翠你也吃啊，别那么傻愣着看我，又不是没见过。大翠说俺天天看你都看不够，你吃吧，俺不饿。父亲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啊，怎么会不饿呢？大翠说俺身体好，真的不饿，不信你看看，你看看。大翠说着就撩起了胸襟，露出白晃晃的胸部。大翠的身子真的很结实，一对乳房像鸽子似的要放飞起来。人也变得白皙了许多，漂亮了很多。这时父亲看见大翠的妹妹过来了。小姑娘饿得精瘦，衣衫褴褛，眨动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心慌。父亲说你们赶快过来吃点东西，这么多的好吃的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就那样痴愣愣地看着他。接着父亲看见大翠的娘也来了。大翠的娘看见女儿就号啕大哭：“——俺可怜的闺女哟，你们咋就这么苦命呀！娘对不起你们的爹啊……”大翠娘哭着哭着，突然向父亲走了过来。父亲猛然抬头，发现大翠娘披头散发，嘴里刺出一对厉牙，张开鸡爪子一样的手狞笑着扑了过来……父亲沁出一身冷汗，急急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腿沉的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父亲满头大汗，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娘！”

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奶奶满脸是泪，一声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东子，东子你快醒醒，你不能撇下俺们娘俩就走啊！你爹不要我们了，难道你也不要我们了吗？东子，你快醒醒，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怎么向你爹交代啊……”

    父亲听见了娘的呼唤。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强打精神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父亲说娘，大翠呢？奶奶说大翠殁了，俺跟小明把她拉到树洞里了，让她在那里安歇吧。父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树洞的方向跑，几十米的距离跌倒了几次。父亲说我们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大翠要跟我们在一起啊！父亲说着已经扑倒在大翠的跟前。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奶奶厉声的呼喊：“东子，你给我回来！大丈夫男子，一点出息也没有！人死不能复活，你难道准备让我们全家都死在这里吗？你这个样子对得起你的爹吗？！”奶奶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自小到大，奶奶一直是仁慈的，和蔼的。每次爷爷发怒暴打父亲，奶奶都会奋不顾身地替他求情。奶奶的声音永远是柔柔的，细细的，能把礁石磨穿。

    父亲慢慢地抬起了头，看见奶奶怒容满面的站在那里。奶奶拄着拐杖，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飞舞。

    父亲拣了一些柴禾，堵上了树洞。大翠跟外面成了两个世界。父亲扬起头看了看这颗大树，阳光透着枝桠刺得人眼疼。大树老态龙钟，身上空了很多洞，许多地方已经干枯，薄薄地连一张皮，古树却依然活着，甚至吐出了嫩嫩的细牙。乌鸦在上面不断地盘旋着，看着下面这几个行将草木的人“哇哇”地叫。

     奶奶说：“东子，小明，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