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瓶梅》第三十回，李瓶儿生下了西门府的第一个男丁官哥，媒婆薛嫂领来个小媳妇，吴月娘见她生的干净，就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来，起名叫如意儿，叫她早晚看奶哥儿。

如意儿，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自己的孩子死了不到一个月，男子汉又去当军，一个人过不得日子，无人养赡，只好六两银子卖给人家当奶妈。

如意儿，原姓章，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叫章四，男子汉姓熊，叫熊旺儿，能出手卖老婆的人，一是穷得掉了底，二是狠得没了心肠，所以，如意儿曾经在李瓶儿病死前后，反反复复跟李瓶儿和西门庆表示，男子汉已经死了，自己无处投靠，希望留在西门府，是恳请也是哀求，是无路可走的无奈。如果真如第七十二回潘金莲对孟玉楼所说的如意撒了谎，前几天还有人看见如意儿的丈夫抱着孩子在门口打探，也说明，如意儿铁了心要告别过去的生活，即使抛夫弃子。

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如意儿在吴月娘、西门庆、李瓶儿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对官哥照顾的兢兢业业，有时，难得下炕来吃饭、解手，只要当李瓶儿吃饱喝足娱乐完后来替换，如意才能轻松一下。

一次，李瓶儿的干女儿吴银儿在李瓶儿的房里，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请过你妈儿来，教他吃钟酒儿。”迎春道：“他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着孩子睡罢，拿了一瓯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来开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敢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着他。”

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掌中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况官哥还是独苗一根，关系着西门府的千秋万代，关系着妻妾间的荣宠争斗，只要有官哥在，更激烈的家庭内斗就会此起彼伏，所以，保住官哥或者弄死官哥抑或是以官哥为武器开展斗争就成为西门府日常生活的主要话题。

亲妈李瓶儿当然是要保住官哥，所以凡事小心翼翼，生怕出现闪失，断了自己的宠幸。第十一回，吴月娘等人从乔大户家吃酒回家，李瓶儿正与吴月娘等聊天，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是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我教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李瓶儿作辞月娘，回房中来，继续埋怨如意说：“是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着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回，纔拍着他睡着了。”

吴月娘是西门府的大娘子，官哥的嫡母，自然要有些装模作样给身边人看，给西门庆看。第四十八回，西门庆一家到五里原祖坟祭祀，回来后，就不肯吃奶，夜间只是惊哭，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刘婆看了，留下药，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布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儿路上着了惊气，甚么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諕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裹得紧紧的，又没石店着他。娘便回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内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来看官哥，又叮嘱如意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纔好！”如意儿道：“这不消大娘分付。”

如意儿深深懂得，只有官哥好，自己才能好，所以一句“这不消大娘分付”，是发自肺腑间。尽管如此，一旦官哥有个山高水长，便所有的过错要由如意儿承担。当官哥再次出现“放死放活”时，西门庆便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处？妇人平日不保护他好，到这田地，就来叫我。如今怎好！”并把过错首先推到如意儿身上：“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万一差池起来，就捣烂你做肉泥，也不当稀罕！”  

西门庆虽然说的是气话，也说明如意在照看官哥的过程中也是如履薄冰。

    二

如意儿随着官哥、李瓶儿的死去，才成为西门庆的女人。官哥6月23日生，来年的8月23日死。李瓶儿9月17日死，娘俩个前后不倒一个月。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悲哀过度，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失落，需要有人来填补李瓶儿离去的空缺，这时候，如意儿出现在西门庆的眼前。李瓶儿四七过后，西门庆还在独枕独眠。晚上到李瓶儿房里伴灵宿歇，半夜长吁短叹，思想佳人。白天，看着丫鬟供养茶饭，面对着李瓶儿的影像举箸邀请：“你请些饭儿。”

西门庆的悲痛，正是如意儿的机会。西门庆经常到李瓶儿的房间，如意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水，挨挨抢抢，搯搯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到夜间要茶吃，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从此，如意儿就成了西门庆的女人。

在当晚，如意儿对西门庆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

曾经有过一次生存的危机，如意儿便有了避免危机的筹谋，如意儿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将来，这一点如意儿算是《金瓶梅》中最有战略眼光、长远打算的女人。

第五十九回，在官哥出殡的当天，如意儿就向李瓶儿提出恳求：“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的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她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便道：“怪老婆，你放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此甚么？”以卑弱的哀求，取得主人的怜悯，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如意儿求生的法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官哥死去不到一个月，李瓶儿窝气憋火伤心随官哥而去，在临终告别时，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给了如意儿一袭紫紬子袄儿蓝紬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

如意儿也懂得知恩图报，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

  三

对于官哥，如意儿尽心尽力，照顾各房利益，对于李瓶儿，如意儿以卑弱求得怜悯，对于西门庆，如意儿则百般奉承，极尽其致。潘金莲能喝尿，如意儿也能喝，西门庆给别的女人烧香，如意也能接受，如意儿的全部身心转眼扑在了西门庆身上，深得西门庆喜欢。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来找如意儿，“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搧硼，搧硼的老婆舌尖水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表示：“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如意第三次表示：“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拿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勾了。”西门庆见如意儿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便动了心，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应有尽有，源源不断。

在第七十五回，西门庆告诉潘金莲要去找如意儿时，表明西门庆与如意儿之间曾经的地下情已经变得众人皆知，即使潘金莲这样的醋缸也无法阻拦。西门庆夸如意儿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道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西门庆又表示：“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如何？”

如意儿第四次表示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西门庆见如意儿说到自己心里去了，越发喜欢。

西门庆此时已经把如意儿当成了自己的妾，又告诉如意：“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口厌〉了。”如意儿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西门庆把尿溺在如意儿口内，如意儿也都如潘金莲一样口口咽下。

如意儿虽然在西门庆家呆了一年有余，对西门府各色人等却了解得十分通透，尤其对极有可能阻碍自己成为西门庆小妾脚步的潘金莲来说，更是小心提防，谨慎相处。潘金莲看不得别人夺了西门庆对自己的宠爱，对如意儿也是如此。西门庆到东京升级转正，潘金莲在家便视如意儿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一个洗衣服的棒槌对如意儿大打出手，并用手来抠如意儿的肚子，可见其丧心病狂到何种程度。但如意儿懂得低头示弱，在经得西门庆同意后，主动上面来给潘金莲磕头道歉。第七十四回，西门庆给潘金莲找皮袄，如意儿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皮袄儿，你趁着手儿，再寻出来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寻出一套翠蓝缎子袄儿，黄绵紬裙子，一件蓝潞紬绵裤儿，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如意儿。

如意儿又去给潘金莲磕头，如意儿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儿道：“爹赏了我两件紬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潘金莲看见如意儿服了软，道：“姐姐们，这般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

如意儿第五次表示：“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潘金莲又教导如意儿：“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是的。”如意儿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闲时拿两件与你。”潘金莲看见如意儿心服口服，才道：“既说知罢了。”

   四

在李瓶儿临死之前，如意儿就对王姑子表达过对潘金莲的不满，“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諕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纔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拏俺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无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纔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他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他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相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

如意儿心中不仅有是非，也有分寸，所以，如意儿才能避免当初宋慧莲被西门庆收用后趾高气扬的悲剧，与西门庆日走日近，如果西门庆不死，如意儿也许就上位成功。

   五

重和元年正月二十一，西门庆死。西门府前后不到半年，先后失去三位重量级人物，大厦倾倒只在眼前，西门庆时代已经过去，西门府要改换门楣，吴月娘驱逐了陈经济送走了西门庆大姐，将西门氏斩草除根。看西门庆的女人们，各个随风而去，或死或嫁，如意儿也算是西门庆的女人，此时命运掌控在吴月娘手里，却能取得吴月娘的认可，除却运气还有如意儿平时对吴月娘的维护。

李瓶儿死后，西门府的前花园里只剩下潘金莲和潘春梅，两个人猫鼠同眠，蛊惑西门庆，而如意及时补贴了李瓶儿的位置，分散了西门庆对潘金莲、潘春梅的宠幸，恢复了李瓶儿在时，潘金莲与潘春梅、李瓶儿、吴月娘与孟玉楼三分天下的局面，削弱了潘金莲与庞春梅的宠幸，也算是一名有功人员。

况且，在第八十六回，如意儿抱着官哥到生药铺送茶，陈经济说官哥像是自己养的，如意儿说给吴月娘，虽然吴月娘当时就气昏过去，但成为吴月娘驱赶陈经济的间接导火索，对于吴月娘来说，在众叛亲离之际，如意儿肯站在自己一边，也算是心腹。

第九十五回，如意儿又与来兴碰撞出火化，吴月娘就给了如意儿“一套衣裳、四根簪子、一件银寿字儿、一件梳背儿，拣了个好日子，就与了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子。白日上灶，看哥儿，后边扶侍。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来兴原姓因，在甘州生养的，是西门庆父亲西门庆达往甘州贩绒带回来的，改名叫甘来兴。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西门府娶妻生子，也算是老家人。后来媳妇死了，就与如意儿成了亲。至此，如意儿终于长长久久在西门府扎下了根，如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