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蕡四也叫蕡地传，是西门庆家的伙计，为西门庆鞍前马后，西门府凡是大小事情，都少不了蕡四，盖花园、修祖坟、做买卖、当中人，因为蕡四有手艺，百能百巧，又诚实本分，业绩良好，没有过坑蒙拐骗。李瓶儿死时，西门庆让贲四和陈经济去买棺材，西门庆死时，吴月娘也让贲四和陈经济去买棺材，说明西门庆一家都离不开他。

蕡四在书中第十六回出现在读者面前。第十六回，西门庆买了李瓶儿的房子，李瓶儿又给了西门庆二百两银子，叫西门庆加紧盖房子娶自己，西门庆“便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招，并主管蕡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

书中十六回介绍，“蕡四名唤蕡地传，年少生的百浪嚣虚，百能百巧。原是内相勤儿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赶来。初时跟着人做兄弟儿来，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来做了浑家。都在故衣做经纪，琵琶箫管都会。西门庆见他这般本事，常照顾他在生药铺中秤货，讨中人钱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当日蕡地传与来招，督管各作匠人兴工。”

同样是在十六回，应伯爵过生日，出席生日宴会的有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离守、常时节，连新上会蕡地传，十个朋友一个不少。蕡地传是花子虚死后，新补入的成员，与西门庆的关系既是哥们又是伙计。

《金瓶梅》书中，凡是西门庆的伙计，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全都尽心尽力，没有偷奸耍滑的，这得益于西门庆对待伙计的态度。首先是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如家前的生药铺一直是傅伙计打理，直到西门庆死后，西门府摊上了官司，被月娘派去见吴典恩，吴典恩连吓带骂，傅伙计得了伤寒，不到七天就死了。

其次，在利益分配上西门庆留有余地，能顾及伙计们的利益。如第五十八回，西门庆段子铺开张，确定与合伙人乔大户及伙计的分成，譬如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合理的、有倾向的利益分配，使韩道国等赚到了银子，改善了生活。到西门庆死后，韩道国与王六儿拐骗一千两银子逃往东京，韩道国说了一句良心话：“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

西门庆对待伙计，从来没有架子，在一起喝酒吃饭嫖娼都是常事，伙计们也把西门府当成自己的家，逢年过节、大事小情也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西门庆奔忙。同时，西门庆也施些小恩小惠，如请伙计来家吃酒、听戏，过年时送伙计们年货，如在七十六回，西门庆送给乔大户两盒胙肉，也给“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傅、崔本每人都是一盒”。第七十八回，年近新春，腊月廿七日，“西门庆打发各家礼毕，又是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

西门庆不仅对伙计好，需要他们为自己一心一意赚银子，对伙计的妻子也抱有希望，希望她们能随时随地满足自己的淫欲，臣服于自己。如来旺的妻子宋慧莲，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来爵的妻子惠元，蕡四的妻子叶五儿也都得到西门庆的一一关照。西门庆的这四个伙计，都能在西门庆家独当一面，蕡四也不例外。

  二

西门庆娶了孟玉楼、李瓶儿后，发了妻财，家道兴盈，好事接二连三。第三十回，西门庆正搂着潘金莲睡觉，琴童来报：“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金莲便问：“张安来说甚么话？”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球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金莲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们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

此是西门庆发达前的标志性事件，人一旦要发达，祖坟也跟着冒青烟。

百能百巧的蕡四便是西门庆修缮祖坟的项目经理。

第三十五回，西门庆正与应伯爵等人饮酒，玳安进来说：“蕡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西门庆问：“庄子上收拾怎的样子了？”蕡四道：“前一层纔盖瓦，后边卷棚昨日纔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没有。还少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多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勾一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

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分付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

蕡四又道：“昨日老爹分付门外看那庄子。人今早到赁上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每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勾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拏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

蕡四一心一意替西门庆打算，拆用走下坡路的向皇亲庄子里的砖瓦石材用来修缮西门庆的庄子，原价五百两，到西门庆手里三百两。

蕡四不仅恭维着西门庆，连西门庆身边的红人应伯爵也不放过，同样在三十回的酒席宴上，贲四讲了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让应伯爵钻了空子，在西门庆前添油加醋，说蕡四的笑话是暗讽西门庆性无能。第二天，蕡四就找到应伯爵，磕头送银子，蕡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

   三

蕡四也是个会见机行事、看得出眉眼高低的家人，深得西门庆信赖与青目。西门庆去东京朝贺也带着蕡四，在东京为西门庆鞍前马后，奔走驱使，在何千户与夏提刑的房产交易讨价还价中，蕡四一张巧嘴，说得何千户的叔叔何太监心花怒放。

当何太监说：“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里面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我家做官的既治产业，还与他原价。”

蕡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自古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把这何太监听了，喜欢的要不的。便道：“你是那里的？此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者不借小费。其实说的是。他叫甚么名字？”西门庆道：“此是舍下伙计，名唤蕡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契来。今日是个上官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

成交后，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蕡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而娶了蕡四的女儿为房里人的夏提刑也离不开蕡四，在从清河县往东京搬取家眷的时候，点名要蕡四陪同。

乖巧能干的蕡四娶的妻子叶五儿虽然长的不太俊俏，用潘金莲的话说是个“水眼淫妇，矮着个靶子，两是半头砖儿也是一个儿，把那水济济眼挤着，七八拏的儿舀，好个怪淫妇！”

叶五儿原来奶妈出身，与蕡四私通，被蕡四花言巧语拐出来，娶为妻子。最主要特征是五短身材，两个鸧鸧胎眼儿，也就是形如八哥之眼，也难怪西门庆淫遍家中大小婆娘、丫鬟、媳妇，到生命即将结束之时，才想起蕡四的娘子叶五儿与自己还没有过节，才通过玳安牵线，弥补上这一遗憾。

读过整篇《金瓶梅》，蕡四俩口子也算是西门庆家的长久伙计，见识了西门府的兴衰，西门府兴盛的时候，蕡四俩口子锦上添花，西门府衰落的时候，俩人也没有落井下石，算是有始有终，有仁有义的两个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蕡四能干，蕡四娘子也聪慧，懂得人情世故，主动与主子搞好关系，看主子的脸色行事。从第十六回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蕡四与蕡四娘子一直在西门庆家的门首住着，西门府大事小情都有两口子的身影。宋慧莲上吊的时候，西门庆还让蕡四娘子安慰宋慧莲，但蕡四娘子一直没有给西门庆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第七十四回，孟玉楼过生日，众伙计娘子都来给孟玉楼祝寿，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个“五短身子，穿绿段袄儿红裙子，勤着蓝金绡箍儿，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的叶五儿，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蕡四嫂。”

因为一副郑爱香的模样，才引起西门庆的关注，说明，蕡四娘子真的不是西门庆框里的菜。

   四

但蕡四娘子一直没有放弃向上巴结、趋炎附势的一颗骚动的心。在书中的第二个元宵佳节，第二十四回，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宋慧莲、陈经济等一行人走百病回到家门首，蕡四娘子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纔因小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蕡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把孟玉楼等人生拉硬拽到屋里，让十四岁的女儿长姐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磕。”蕡四娘子欢喜无限，拜谢了又拜。

第四十六回，《金瓶梅》中的第三个元宵节，吴月娘带领众人去吴大妗子家吃酒，蕡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知道春梅、玉筲、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就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菓品，打发女儿长姐来请四人去家里散心坐坐。

四人到了蕡四家，蕡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接里间屋里。“赶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筲是三姑，兰香是四姑”，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蕡四娘子使出浑身解数劝酒巴结四个人：“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筯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恁的？”又叫韩回子老婆：“便是我的切怜，就如东副东一样，三姑、四姑根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拔？”又叫女儿长姐筛酒。不停地自谦：“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

敷衍趋势的蕡四娘子把年近十五岁的女儿长姐也送给了有钱有势的夏提刑做了房里人。第六十五回，蕡四娘子与女儿盛装到西门庆家报喜，女儿长姐三十两银子卖给了夏提刑家学弹唱，如同春梅、玉箫、兰香、迎春一样，名义上是弹唱，实则还要履行房里人的义务，做妾，而地位还不如妾。月娘对西门庆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纔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要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子倒也好身量，不相十五岁，倒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月娘摆茶留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却来见礼陪坐。临走，西门庆、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

在第七十七回，孟玉楼过生日当天，西门庆派玳安去与蕡四娘子说和：“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你这屋里来看你看儿，你心如何？’看他怎么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讨个汗巾儿来与我。”

玳安很快将给西门庆带来好消息：“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过去坐坐。叫小的拿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迥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

    五

也许蕡四娘子早就盼望这个时刻的到来，从第十六回来到西门庆家，眼见多少女人成为西门庆的枕边人，从中捞取多少好处，多少银子，多少衣裳，可就是轮不到自己，所以，蕡四娘子早也盼，夜也盼，时刻等待着西门庆的光顾。

西门庆约会蕡四娘子，还要做一些表面文章，选在晚上，先吩咐家人王显：“仔细火烛。”等看着家人把门关上了，四周没人了，才只用了两三步走入蕡四家来。而蕡四娘子在门首独自站立已是很久了。

书中写道：西门庆从黑影中走至跟前。这妇人连忙把封门一开，西门庆钻入里面。让西门庆万万没想到的是，蕡四娘子比照曾经其他娘子，经验还老道，收拾了房间，“笼着旺旺的火，卓上点着灯”；修饰了自己，“那妇人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髟狄｝髻，插着四根金簪儿，耳朵上两个丁香儿。上穿紫紬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还表示了担忧，悄悄对西门庆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

两个人棋逢敌手，将遇良才，西门庆无需多言，直奔主题，不由分说，把妇人搂到怀中，就亲嘴。西门庆还没施展最佳功夫，蕡四娘子的一条蓝布裤子就湿了。蕡四娘子扬声颤语，呻吟不绝，此时也顾不上隔壁的韩嫂、热嫂了。“西门庆乘着酒兴，锐进长驱，肆行搧磞，何止二三百度？”蕡四娘子云髻鬅松，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蕡四娘子终于尝到了西门庆的硕大与坚挺，达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因为，身体不能说谎。

但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蕡四娘子同时与玳安还有私情。第七十八回，大年初二，西门庆吃的酩酊大醉，送客出门，直撞入蕡四娘子的房内。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内，一个脱衣解带，一个褪下裤，最后也是床褥皆湿。

蕡四娘子送走西门庆又迎来了玳安，而与玳安则早于西门庆。当蕡四娘子怕奸情泄漏，问计玳安时，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你依我，节间买些甚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一钱银子菓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礼去，梯已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你到明日进来磕头，管情就俺住许多口嘴。”

蕡四娘子依着玳安之言，第二日趁西门庆不在家，拿着玳安替她买的盒子掇进后边月娘房中。月娘也就罢了，偏是潘金莲火眼金睛，不容沙子，识破了蕡四娘子的真面目，骂蕡四娘子道：“只怕｛入日｝过界儿去了！”小厮们还替蕡四娘子辩解，琴童道：“娘也休听人说，他只怕蕡四来家知道。”潘金莲道：“瞒那傻王八千来个！我只说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东京去的放心，丢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毛皮〉闲着！贼囚根子们，别要说嘴！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勾引上了道儿，你每好图躧狗尾儿！说的是也不是？敢说我知道，嗔道贼淫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小买住我的嘴头子，他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儿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

玳安辩解说：“听者有，不听者无。论起来蕡四娘子为人和气，在咱门首住着，家中大小，没曾恶识了一个人。谁人不在他屋里讨茶吃？莫不都养着？倒没放处！”

金莲道：“我见那水眼淫妇，矮着个靶子，两是半头砖儿也是一个儿，把那水济济眼挤着，七八拏的儿舀，好个怪淫妇！他便和韩道国老婆，那长大摔瓜淫妇，我不知怎的，搯了眼儿不待见他！”

第七十九回，蕡四从东京回家，梳洗头脸，打选衣帽齐整，来见西门庆磕头，递上夏指挥回书。西门庆照旧还教他管绒绵铺。

后来，书中八十一回交代，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段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着。

也许，百能百巧的蕡四会领着娘子去下一个主家谋生，或者自己开一个铺子与蕡四娘子相守，蕡四会一如既往地投入奔忙与生活的琐碎，不知枕边的蕡四娘子睡的可安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