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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读平儿,恍然又一悟

(2020-05-21 14:34:28)

   《红楼梦》中的平儿,在宝玉眼中,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能周全妥帖。在凤姐生日当天,无辜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

从平儿嘴中得知,一共有四个丫头跟凤姐嫁到贾府,死的死,去的去,就剩下了她一个孤鬼了。

从下人的嘴中得到,别的女人是醋罐子,凤姐就是醋缸、醋瓮,凡是丫头们多看贾琏一样,凤姐就敢当着贾琏的面把人打个烂羊头。

而贾琏也好不到哪去,完全没有大家公子的样子,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面对如此凶险薄凉的生存环境,平儿竟能周全得当,不仅成为凤姐的管家助手,贾琏的红颜知己,主子眼里的贤人,下人眼里的良人,还站稳了脚,立住了身。

如果单从名字上把平儿理解成是个平平常常的丫头,那就错了。一个“平”字,代表了平衡、平息、平和,从外到内,从上到下,保持人与人之间平衡,保持对大小事情的平息,保持自己内心的平和,才是平儿在贾府的立世之道。

争还是不争?不争就是争,凡事在于一个“理”字。书中四十四回,在凤姐生日上,因为贾琏和鲍二家的偷鸡不成被凤姐发现,无辜平儿成为贾琏和凤姐出气的对象,挨了凤姐几巴掌。看似贾琏偷情,凤姐占理,贾琏当众给凤姐赔了罪,可最风光的不是凤姐,却是平儿。

平儿挨打之后,尤氏首先替平儿申辩:“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是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李纨拉着平儿进大观园。薛宝钗也劝着平儿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丫头琥珀也来传贾母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宝玉也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宝玉代表凤姐和贾琏向平儿赔不是:“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

第四十五回,李纨带领众姑娘借办海棠诗社的机会,再次替平儿伸张了正义。平时被下人看成是泥菩萨自保的李纨这样评价凤姐和平儿: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几个嘴巴子,打出了贾府上上下下对平儿的敬重,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都是因为平儿的不争。虽然是贾琏和凤姐的通房丫头,从贾琏的奴才兴儿的嘴里得知,平儿和贾琏大约一年二年之间能有一次到一处,凤姐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

而平儿能够留在凤姐身边,是因为凤姐一则显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住贾琏的心。凤姐嫁过来没半年,贾琏房里的两个姨娘,都寻出不是来,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凤姐自己脸上过不去,强逼着平儿作了房里人。那平儿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夫妻之间的事放在心上,也不挑妻窝夫,一味忠心赤胆的伏侍。

爱还是不爱?不爱就是爱。被收做通房丫头的平儿,并没有成天去狐媚贾琏,而是选择跟凤姐站在一个队伍里,也就是跟贾府的主要势力贾母、王夫人在一起。贾琏的惧内,凤姐的手段,平儿也都见识过,在凤姐身边也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自从凤姐嫁给贾琏,贾琏身边的姬妾被打发得干干净净,堂堂贾府长子长孙只有连偷带摸才能满足自己的性需要。从贾琏的抱怨中可知,因为害怕凤姐,平儿连碰都不让贾琏碰的,其实不碰不等于不爱。

从平儿几次对贾琏的维护看出,平儿是爱着贾琏的。一次,因为贾赦勾结贾雨村坑了石呆子的十几把扇子,被贾赦问:人家怎么弄了来了?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听了就生了气,被贾赦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平儿特地到宝钗处寻棒疮药,并咬牙切齿地骂贾雨村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只有恨之深,才能体现爱之深。

凤姐对贾琏的爱是独占与霸气,平儿对贾琏的爱是尊重和顺从,平儿是凤姐和贾琏之间的缓冲带、减压阀,是维护家庭和谐、事息宁人的一把好手。

第二十一回,凤姐的女儿巧姐出疹子,贾琏搬到外书房,借此机会与多姑娘儿鬼混,平儿在收拾贾琏的东西时,抖搂出一缕女人的头发,在凤姐的追问下,平儿替贾琏遮掩过去。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

贾琏娶了尤二姐为二房奶奶,被凤姐逼迫吞金自杀,为了给尤二姐出殡,贾琏打发丫头管凤姐要钱,凤姐道:“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

管还是不管?不管就是管。站对了队伍的平儿成为凤姐的帮手,在大事上当参谋,小事上说了算,哪个小厮有过错,凤姐是不会原谅的,只有求求平儿就算过去了。这是平儿善良的本质使然,也是治家之道。

书中六十一回,王夫人屋里少了玫瑰露,原是宝玉给了芳官,而芳官转给了柳嫂子家的五儿,凤姐儿知道后,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说的凤姐儿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说还是不说?不说就是说。凤姐养病期间,平儿协助李纨、探春、宝钗管理大观园,一方面要维护李纨等人的颜面,一方面也要表达凤姐的意图,探春兴利除弊的每一项措施,平儿都给凤姐通风报信,凡是要改革的,平儿传达凤姐的意见必是要改,只是有不得改的理由而已。比如探春要把大观园分派给婆子们管理,从中谋取利益时,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迎春奶娘偷了累金凤,正当主子和奴才闹得不可开交,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平儿不仅训斥了不听话的奴才,也给探春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然后告诉那王住儿媳妇“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却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平儿立世之道,身世使然,必须在夹缝中生存下去,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更是本性使然,那就是纯良。在凤姐和贾琏之间,贾府上上下下,也算是风生水起。平儿实在是不平,已是红楼梦中少有的出神入化,大彻大悟之人。是主子和主子之间的平衡木,是主子与奴才之间的调和器,是奴才和奴才之间的减压阀。其实,人世间的事,并没有什么正与对,错与非,没必要东风压倒西凤,争个你高我低,以平常心处事以慈悲心待人,方是正道。

在红楼梦里,平儿没有判词,相必是跟香菱一样位于薄命女儿副册。即使以后地位有了改善,贾家衰落,也是苦苦巴巴熬日子。但有了平和的心态,那日子也必是苦中有乐。

中年读平儿,正是一副悟事立世的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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