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许多出和尚、道士、尼姑,曹雪芹对他们并不吝惜笔墨,勾勾抹抹便把一个个出家人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如第一回里携带“蠢物”的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还有空空道人,看了刻在石头上的字后,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还有看破红尘,解注了《好了歌》的甄士隐。还有失去了刚烈贤妻尤三姐的柳湘莲。还有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见风使舵,讨好贾母给宝玉说亲,惹得黛玉与宝玉大闹一场。还有给宝玉开出疗妒医方的王一帖,自己都承认所卖的膏药都是假的,如果是真的,自己吃了好去成仙。
尼姑中有与秦钟相好的智能,在馒头庵里就与秦钟亲嘴云雨;宝玉的干妈马道婆,魇魔法加害凤姐和宝玉;馒头庵的老尼净虚,挑唆凤姐弄权拆散了张大财主的女儿金哥和张守备儿子的婚事,迫使两人双双自尽。还有后来拐了芳官等人去做活使唤的智通与圆心。这些佛门净地的出家人表面看来恪守清规戒律,慈眉善目、慈悲为怀,开口闭口大讲众生平等,积德行善,实际上也是坏事干绝,品行与贾府的那些纨绔子弟不相上下。用柳湘莲的话说:你们东府里只有门前的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儿和狗儿都不干净,可见与贾府相关联的这些出家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红楼梦》里的妙玉,带发修行,处于“出世入世”之间,住在贾府的栊翠庵。妙玉不像黛玉、宝钗、湘云与贾府是亲戚关系,也不像凤姐、李纨、秦可卿是贾府的儿媳,更不像元春、迎春是贾府的家生女儿,却位于红楼十二钗之正册第六位,于湘云之后,可见妙玉在全书中的地位仅次于黛玉、宝钗这样的外戚。判词说她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是说出身高贵的她想脱离这个腌臜的世界也不可能,而从她的内心世界来看,对红尘还有着关注与眷恋,虽然是孤僻、高洁,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沉落在社会的底层,被人欺凌,受尽凌辱。
妙玉的孤僻、高洁伴随着她第一次出现在《红楼梦》中第十八回,秦可卿死的时候,告诉凤姐不久将要有一件烈火烹油的盛事在贾府出现,那就是加封为贤德妃的贾元春要回家省亲,在一系列的准备工作中,林之孝家的来回王夫人:“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这让我们对妙玉的身世有了一般的了解。
曹雪芹笔下的妙玉是十二钗中的另类,曲高和寡,但对世事、人生的清醒认识强于那些狗苟蝇营的须眉浊物,强于富贵锦绣丛中的万艳与千红。她认为: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那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这两句诗出自宋朝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蝼蚁鸟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说的是:土地山丘哪个地方都可以栽种楸树,我扛着锄头带着壶老酒整天悠悠然搞得像传说中的醉仙刘伶。即使人真的有千年铁门槛显赫和长久的家世那样福禄长寿,最终也就是落得一个土馒头似的坟丘。在这凡俗世界里最终如同佛家说的大三灾中火劫后的余灰,人的四大形骸只是一个皮囊,最终归葬本原,回归故乡。蝼蚁这样的小虫,和乌鸢这样的大鸟又何必分出大小厚薄。我呢,只需要对着秋风拍掌赏菊感受这秋天的美好。
千年独有一死,富贵不过百年,贾府正是历经了五代的富贵,与贾府仅有一门之隔的妙玉,做着清醒的旁观者。
所以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湘云与黛玉在凹晶馆联诗,当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妙玉走了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
后来,三人一同来至栊翠庵中。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可是,看懂了人生富贵终为一空,听懂了诗情画意皆关气数的妙玉却期盼着自己的芳心有人能懂,按照师傅的叮嘱,等着自己的了局。
在第四十一回,贾母带刘姥姥到栊翠庵游玩。妙玉领着黛玉和宝钗去吃梯己茶,宝玉跟了进来,
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却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并告诉宝玉,如果他自己来,是没有这样的好茶吃的。宝玉的到来,让妙玉的内心掀起了波澜,听了宝玉的一番话:“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宝钗,黛玉都笑了。妙玉又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宝玉告诉妙玉: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表示:“这话明白。”
以为明白自己的妙玉, 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的人都忙着给宝玉过生日,打发个妈妈送来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这让宝玉有些为难,不知怎样回复。后来经过岫烟的开导,写上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回来后,宝玉继续与众人胡闹,并没有像对林妹妹一样遇事前思后想,陪着小心,牵着心思。岫烟告诉宝玉: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在宝玉看来,妙玉与自己分明是两路人,一个是世人,一个是畸人;一个是世中扰扰之人,一个是畸零之人;一个是槛外之人;一个是槛内之人,
曹雪芹写《红楼梦》,细思极恐。个中人物都以悲剧告终,不论如何的富贵繁华,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论怎样的绝世容貌都是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痴情偏要死于绝情;富贵偏要死于穷困;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太过高洁必要陷入淖泥,白玉无暇必遭玷污,介于“槛外和槛内”之间的妙玉自然也摆脱不了作者的安排。
妙玉的<</span>世难容>这样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依附在贾府的妙玉,命运自然与贾府休戚与共。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才干净的贾府也是藏污纳垢之地,连视人命如同儿戏的薛蟠来到贾府在那帮弟子的勾引下,也比以前坏了十倍。
贾芹,贾府草字辈远房子孙,在第二十二回,提到贾芹。元春省亲后,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在凤姐和贾琏的周旋下,贾芹得到了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事。
得到差事的贾芹,面对银库上按数发出的三个月的供给,白花花二三百两银子。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在第五十三回,虽然得了肥差的贾芹,在没人告知的情况下还惦记着族里分的东西,被贾珍看见,教训了一顿,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
贾府用这样的子弟管理庙里的和尚、庵里的尼姑,哪里还有什么佛门清规之地。依附在贾府的妙玉,必然也是这帮子弟的囊中之物。贾府兴盛之时,贾母、王夫人照看着妙玉,因为贾母慈善,心机不外露,王夫人好佛,装作假慈悲。看在贾母,王夫人的面子,贾府这帮子弟不敢有什么轻举妄动,等待着贾母归了西,贾家遭了难,黛玉上吊自尽,宝钗宝玉结婚,还有谁照看着妙玉,只能任这帮子弟算计,所以说,妙玉最后的结局: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
可是按照妙玉孤僻、高洁的品行,即使身陷腌臜之地,被贾府的子弟比如贾芹之流奸污、卖入烟花巷,也不能违了自己的心愿,所以,妙玉只有一死。
其实在第四十一回,就表明了妙玉的结局。对于刘姥姥喝过茶的杯子,当宝玉表示“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表示:“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对自己用过的物如此,对自己的身体发肤也应如此。
其实,带发修行的妙玉应该懂得,人间就是地狱,充满了魑魅魍魉,充塞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魔鬼怪,所以,参透了世事,参透了人生与富贵,唯独参不透自己的妙玉,受到玷污后只有一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只有死,才能去比彼净土,到达极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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