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诗为我的存在带来锋芒

有一些文体是可以用来谋生的，比如剧本比如专栏比如小说。有这么个文体，我们如果仰仗它谋生，会死得很快。因此，它在当下，成了纯粹精神的存在，虽不得势却依然无可取代的创作方式；因此，我对它的态度从来都非常苛刻，有点儿不依不饶的意思；因此，任何诗歌创作，都可以去探试人性的极致，它的触角异常地敏锐而深入，可以最个人最强力最不管不顾；因此，至少在中国，这个文体可以不考虑市场、出版、读者反映，诸如此类的东西，去飚最高音，它在创作上的尺度和空间最大，最迷人。
今天，当我面对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诗？我的回答会变得曲折难解，它确乎无法带来世俗功利的东西，但我又从它身上获得难以形容的满足感，它的光临，好像可以照亮整个房间，让写出好作品的这一天，变得跟其他时间不同。这种满足感非常地不足为外人道也，好像平白无故做了一个好梦，好像在艳阳天去海边散步，好像获得了上天的奖赏，一两句忒好的诗，自动跳入脑子里，你的欣喜之心，无法形容。
从来没有过写出来好诗的体验的人，无从了解这种奇特的满足感。
也因此，我无法去跟那些仅仅从世俗成功、读者趣味等外在角度切入，进而贬薄诗歌，质疑这个艺术品类存在之必要性的人，去做任何争论，就好像我没法理解飙车的快感，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临终体验，只能间接地去揣测和想象。但是，这不妨碍我讲出创作诗歌的过程中，我所获得真实感受，而且，我始终相信这种诚实，是有意义的。你的创作，一定要上升到对中国诗歌有什么贡献，对于一个具体的诗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写出来好作品，那就是非常自然之贡献，写不出来，做一个闲人看客也就罢了，即便用了小伎俩得了什么虚名好处，又有什么意思呢？
上次回北京，被沈浩波喊去，并见侯马，一起吃饭是次要的，他笑嘻嘻地跟我们两个说：这俩儿最近敢抛头露面了，因为写出来东西了。他说得很对，就是这么回事。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个都刚刚历经一两年没有作品，也刚刚各自解决了创作范围内的些个问题，有货在手，心安理得。见面的默契，也是很自然的，而我，我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因为此前，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重新开始写，它突然消失了，跟一个古怪的老友一样，跟我失去了联络。而这两年间，即便记挂，也无可奈何，心里有失落感，也无可奈何，它既然古怪，当然不可控制，你强力押它回来，勉强写出来一两行，并没有意义。
2007年9月，我历经了整整一季的创作井喷期，在地底运行的熔岩，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生活的变化或许只是契机，我相信在并不写诗的那些时间里，潜意识还在工作，潜意识替代了现实的我，在搜寻新的可能性。我知道，不可以再像之前那样写，但是找不到新的写法，所谓新的写法，在那一个季度，终于浮现，一出现，轮廓、语气、样式，都异常清晰，那已经不是我来控制它，而是它来控制我，我只是一双会打字的手。
是的，它激烈、热烈无比，它伴随了激烈、热烈的情感，好像有好几个周，只是在屋里里头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坐在桌前，脑筋沸腾，身体炙热，没有办法控制无穷涌现的创作欲，也无从控制我把那些字句从键盘上敲打出来。
这似乎有陷入神秘主义言论的嫌疑。但它依然非常真实，当时的状况，就是如此。
这就是诗的魅力所在，它不服从于任何威权，它不在任何伦理、体制、性格、性别的统领之下，你唯有把你生命当中最真实的一面奉献，你才可能得到它的回馈，这是它的残忍和苛刻。我说的最真实的一面，可能你不会用它们来过日常生活，也不会用它们耍疯癫，做姿态，它关乎意识、灵魂、诚意、血肉和性，它们不单是语言功夫到了就可以。也因为你对它们的诚意，才会下足功夫，去淬炼：句式、词句、节奏，情绪，回味感，力量既不可以全部放，也不可以全部收，黄金分割点在哪里，气势在哪里，最高音在哪里，该如何纡回，如何收尾，缠绵悱恻处也要有，每一细部，无不需要定心思考。来势即便凶猛，也不可以急就章，写水。
眼下，到了这么一个最真实最论实力的时间点，诗人不是在拼才华，比个性，诗人甚至比不是在比赛速度与产量，写诗的人，要完成更加高级的部分，令作品是成品，成品有光芒，任务愈发艰巨，微妙和持久。一刀落下，够犀利，够锐利，有新鲜炫目的东西出现，就好像拿来一大块原石，要切割看看里边有没有玉。
而这些，就是我依然写诗的缘由，诗为我的存在带来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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