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王小帅:毕业那年正是1989年秋,本以为很多要人的单位突然都不要了。只有福建厂和八一、长春还要。我那时小,学分又是最高,学校说优先让我挑,就很飘飘然。当时福建厂厂长是我美院附中一个同学的爸爸陈剑雨,他本人又是《红高粱》的编剧,还亲自到学校来和我见面。我就觉得那里很真实。去了就有电影拍。就决定去。什么户口,档案都过去了。就这么突然离开了自己生活学习了八年的北京。说两年后是因为这中间陈厂长又调离了,新厂长还没定。我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就在北京赖了两年。学校也回不去了,就绕着学校,租房或借朋友的地方睡觉。总想多闻闻学校的味道。像一个失恋的小孩。后来还是去了。我不太再想说在福建厂的那段了。以前说了很多。呆了两年。但我已经不埋怨了。埋怨多了伤人伤己。相反我却感谢那段生活。那段日子虽然有绝望,但现在想起来里面的财富也是很多的。它让我的人生又多了一个停靠的站,那么多的朋友,同事,都对我很好。有一次大家喝多了,我一头昏倒在厕所里,他们把我抬进屋,围着我坐着。看我写的无数的剧本,就感叹。你看,这些好心人我都一一记得,应燕夫妇,王利军夫妇,邓杰,郑文昌,于晓军,等等。他们都是我的财富。还喜欢上了铁观音。文昌一泡茶,满楼道都香。后来是因为厂里明确不让我们毕业生在五年内有拍戏的可能,我就在那次会议的中途溜出来,背了我简单的包,锁了宿舍的门,就离开了那个本来的希望之土,又回来闻北京的味道了。
荆
王小帅:回北京是没有做任何手续,当时已经风行停薪留职什么的。但我不会。连请病假都不会,直接走了。组织纪律太差哈哈。户口,档案都在厂里。回北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成后来说的北漂了。很恐惧,像一场梦,怎么在北京生活学习十年,一醒来,自己又成外人了。太年轻吧,除了那一点点残留在脑子里的理想,社会的一套一概不懂。就背着个行李到处借宿,邬迪家,庞明家,杨树,杨涛他们在北影的小屋,北影招待所等等,一天一个床的睡。好在那个味道还在,依然浓厚。拍完《冬春的日子》以后,因为没有长期请病假,就被厂里除名了。现在不如以前喜欢北京了,不知道是它变了,还是我变了。
荆
王小帅:你说得不差。当年的北京真的是有一种很猛的味道。虽然也在受着西方的影响,但主要是在文化和艺术上。受影响的同时,原创的力量也在迅速蔓延,崔健的摇滚,北岛们的诗,刘小东,方力均们的绘画,栗宪庭们的艺术批判,大批的艺术青年不管是通过学校还是盲流聚集到北京。不同于其他地方,在北京,人们有一种自发的文化骄傲感,本土化、原创化是这里的艺术家在受西方影响的同时最热衷追求的东西。不同于江南或上海的细腻,粗糙是北京的质感。而这种粗糙感又正好契合了大批艺术青年创业时内心的需求。由里而外又由外而里的粗糙,打碎了人们外部世界的矫饰感,人们得以在这个环境中把生命里压抑的东西呐喊出来而不用顾及自己的外在形象和别人的白眼。我记得当时去上海就完全不一样。你的鞋不干净或衣服邋遢,你在那个环境里就特别不舒服。在那时你就会自动地想不行,我要赶快有钱,置上一身好行头,我要高雅起来。
荆
王小帅:一个地方一个特色。现在的上海不管怎么说还是很牛的。它的细腻在它的城市建设和人的生活中显出了优势。这点北京就差老了去了。再说电影学院,确实在我们上学那会儿,学院教学确实是相当纯粹的在引导艺术的这条道。记得周传基先生第一堂课就把好莱坞三个字在黑板上打了叉叉,立即引来满堂的喝彩。电影艺术那时的杂志都在开研讨会批评哪部影片太商业了。现在想想我们国人历来都是那么凡事一边倒。我的不少同学当时就抵制这个,他们就爱看商业片。他们做的作业有的还甚至具备后来周星驰似的无厘头,但无奈没有被更好地重视。与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如今又是一边倒,所有当时那些教授有的退休,有的也就不吭气了或转了方向了。不过这就是我始终还喜欢中国的原因,它这么变来变去,说明它还年轻,还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其他的就要靠自己,如何在这变幻的大潮中去驾驶自己的小舢板去往一个既定的方向。
荆
王小帅:当时拍“单车”时前面的事情还是很顺利的。我们是做的合拍,由台湾吉光公司和这边的北影做合拍,最后由法国的一家公司做全球发行。出问题还是在审查上。有关人员看了以后大家坐一起说,我也在场。至今我认为这种方式很诡异。你要知道我们国家这种开会的方式,牵涉到对一件事情的定性,是要看最高领导的态度的,而这时,与会的人里面谁最高,谁就是定性的人。而往往他们都不会第一个发言的,总是要先谦虚地听取群众的意见。而这时,群众又要揣摩领导的态度,而且每一个先发言的群众因为不是领导,就不能用领导式的语句说好或不好。而是要先挑毛病,会挑毛病才有水平,才能为领导排忧。所以,往往是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我先说说毛病。好的他要留给领导说。这样一来,群众挑的毛病,到最后领导那儿又不能不重视。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气场和怪圈。我那时还处于好青年和坏青年之间,性质不好把握。群众就更小心了。但最后主要的问题居然落到说我没把北京拍漂亮了,太多胡同,太少高楼,一旦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北京申办奥运。觉悟很高。但至今我还搞不清那个提出这个看法的人是谁。印象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明显带有退休多年无所事事的痕迹。这样的会议对他退休后的生活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也可以肯定能参加这样的会一定也是多年从事影视工作的同志。不应该是分发报纸的。最后上报到更高一级的电影局,那里的领导就把下面群众的意见保留了下来。群众有意见,那当然要重视了。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在合同里写明,因为是合拍,在台北做的冲洗。当时在国际上已经不再印正片了。直接转磁,剪接。所以最后送审的东西就是一盘贝它带。这样省很多钱。可到审片时要求看胶片——这在我国过去的方法里是这样的。为这事沟通浪费了不少时间。最后他们勉强同意了。这在现在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进步的工艺了。可最后的意见还是迟迟下不来,关于影响奥运的提法也没正式提出。制片方等了四十五天没下文。现在规定十五天必须给答复。这时柏林电影节等我们的答复也到了最后关头,已经入围竞赛了。就只好自己定了。柏林的竞赛无论对片子,对投资人,对导演都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这就造成后来说的违规参赛。我就又一次“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