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里尔克
成东大哥
我知道此生会有几个人刻骨铭心的伤我:早逝的父亲,仙去的前妻、倔强的女儿,还有一个,是成东大哥。他们伤害我,是因为爱。每当遇到有一堆钱要我花,每当遇到有一个风景要我去看,每当看到我的城堡一层一层盖起,可以给很多人温暖了,而我的亲人很多人已经失去,我就黯然神伤,水一样躺下,颓然没有一点力气。
成东大哥仙逝已经半年了,半年来,齐鲁晚报、趵突泉、泺源路、济南……与哥哥有关系的一切名词都成为一种幽暗的悲伤,不敢一个人想起。40岁的男人,我早已觉得无泪了,可是,我依然多次在仰望中眼红。我还是会在梦中梦到他,并在梦醒后再无成眠。哥,你在他乡还好吧?如果真有一个天堂,你是否就像油画中的天使,每天走在春山磔磔、道路香甜、有很多濡湿花瓣的路上?
我和大哥是通过邱华栋认识的。零八年的秋天,蒙朋友的错爱,我的童话《一只小猪天上飞》出版。循着可恶的俗例,我要宣传一下这本书。离开中国多年,我早已不熟悉媒体了。一天,我腆着老脸找朋友华栋,华栋扒开肥厚的通讯录,抄了几个地址给我。华栋是个大家,将朋友的通讯方式给我,当然是给了我大面子。所以,虽然他写的很多字我看不太清,我还是没有好意思再问。那种羞耻感紧紧的压迫着我。拿到华栋兄给我的这个宝贝后,我赶紧回到家里,回到家,将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往桌上一堆,假装将这件事情过去了。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当我又一次在一堆便签中见到它,心想,既然是功利事,就不要装清高了,于是下了狠心,挑了三个地址详细、名字看起来舒服的人,写了信,说明意图。很快,有两个人回信,其中一个就是哥哥张成东。
我对层层密密罗织于中国文人的“圈”深恶痛绝,他让每一个单纯生鲜、有活力的灵魂在一次一次碰壁中扭曲。不进入“圈”,你永远是外人,你没有话语权。一旦进入圈子,就只有恩怨,没有是非。或者是没有理性的谩骂和攻击,或者是没有原则没有廉耻的捧臭脚。坦白说,以我的写作水平,在任何刊物上发文章都在意料之中。我现在的水平并不比20年前高多少,为什么现在就那么容易发?但面对一个个功利狭隘把“公器”当作自家小菜园的大多数小编辑,我只有忍气吞声。说起来,我还是受益者,十年新闻从业的经历,我至少还能攀到几个朋友,我有钱有闲,请客吃饭一为寂寞二为高兴,比起那些没有关系脸皮不厚又没有钱拉场子攀亲的穷作者,我算是十分有福了。也因此,我分外感谢成东大哥给我发的这篇评论。我知道我是以自己的作品打动了他。不是我说我的文章有多好,也不是不想承认华栋兄的穿针引线之功,但如果说仅仅是靠称兄道弟、谦卑恭谨让大哥发了这篇文章,不仅不符合事实,也羞辱了哥哥的人格,羞辱了哥哥心中的神。
从此,和大哥交流多了起来,渐渐的,我知道了哥哥更多的情况,哥哥有一对宝贝孩子,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他信奉耶稣,心里有十分纯洁的一角和分明的爱憎。我也告诉大哥我家里的情况,当哥哥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我正为她的学习发愁时,哥哥非常高兴的建议我将孩子送到他熟悉的一所高校就读。哥哥非常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知道我的情况后,就为我张罗朋友,自己介绍,还托朋友介绍。其实我和哥哥才认识不久。在哥哥面前,我迅速融化了。我也依小卖小,从此后干脆自觉缩进哥哥温暖的看护里,不挣扎,也不害怕,2009年的新年,我是在大哥的家里度过的,这个新年,非常温馨。
大哥对自己非常苛刻,不讲究吃,不讲究穿,经常是一包方便面充饥,但在对待兄弟姐妹方面,却好到了不能再好的程度。认识哥哥后,我经常半公半私在济南滞留。每次到济南,哥哥总是到车站接我,不容我任何争辩,把我领到家里。我在济南长住20多天,短则三两天,想吃就吃,睡觉睡到自然醒,走时,哥哥还让姐姐给我蒸一锅小米馒头让我带走。哥哥知道我爱吃小米馒头。我是十分倨傲狷介之人,很少对人在心里产生认同感。怕和人交心,怕被别人爱,怕让人家失望;也怕爱上别人,怕爱上别人自己给自己附加的累。所以,如果一个人没有才,也没有男人的义气和胸怀,我是绝不会接纳的。我和成东哥交往,真是顺流而下、顺理成章、心甘情愿、充满幸福。那时,我经常想,这是上帝给我的一个礼物吧?上帝知道我的心不够纯粹,知道我想写童话需要一个更加圣洁的心,需要一个好兄弟代表他来指引我,于是派成东大哥到我身旁。
我知道成东大哥对我是充满了希望的。成东哥哥非常珍视我的文字,他说我的文字干净。他希望我沉潜和谦逊,用更纯粹的情怀让我臻于至美。哥哥非常希望我信神,他认为只有在神面前,我才像一个孩子,才会得到救赎。只有我得到救赎了,我的嵖岈才会化为湖水的平静。在大哥的引导下,我也曾经信心很大,我戒了吸了十几年的烟,而且戒的非常彻底,一点勉强的感觉都没有。这让哥哥非常高兴。哥哥认为这是神迹,经常夸奖我,说神选了我。但是,由于我眼里有刺,我总是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给神。现实的原因是,我一直怀疑纯洁和善良的力量。我曾经很傻的问她,“哥,你能不能解释,为什么人越单纯,越没有力量呢?”问哥哥这话时,我正被一个现实问题困扰,那年夏天我将自己珍藏了十几年价值千万的东西捐了出去,却有人说我“又得名又得利”。展出我捐赠的东西本来有科学与美要遵循,在实际中总是更多的服从于权势。为了让美与科学得到应该得到的尊严,我只有故意“装”坏、故意发点小脾气,权势才会稍稍让步。这种种情状,让我对走上帝的路充满了犹疑,我知道走一条干净的路是多么美好,但是我真的有东西不能放下。直到哥哥仙逝,我依然在主的门前徘徊。我知道,我的懦弱和心里的恶,让哥哥伤心了。
人与人的差别就是魔鬼于天使的差别。想到哥哥,我就会想到一件事。2009年,我促成了沂源县政府和齐鲁晚报社举行‘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征文。因为是第一届,我有些担心,万一来稿中没有像样的文章,评出来的奖让人笑话怎么办?我一边鼓励好朋友投稿,也找一篇过去写的文章,改了改,悄悄用化名投了稿。也是凑巧,我化名投的稿子得到了好评,评委主任副主任和评委们都认为这篇稿子应该得到一等奖,大哥也是评委之一,他坚决不同意。有评委问他原因,他说,这是林一苇写的,他是评委,不能得一等奖。我虽然是评委,但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忙着博物馆装修,我天天盯在工地上,在那一个多月里每天休息不到两个小时。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评选工作。再说,我投稿是化名,投稿的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当然也没有告诉大哥,他是怎么知道的?大哥是太熟悉我的写作风格了,他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大哥要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一等奖的奖金也就一千块而已,他不会想到我是为钱而来,我的苦心他应该能猜到,既然如此,何必说出真相给我办个难看?可是,大哥真是神的孩子,在神面前,他不说假话。他说出了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秘密。最后,我化名投的稿得了三等奖。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颁奖仪式举行过后,我碰到评委会主任,他假装不知道我投稿,说有一篇三等奖应该得一等奖,我说,那是我写的,他哈哈笑了,说你看我有眼光吧?我一看就觉得这是大师手笔,我哈哈笑了。接着,评委主人一一述说了“我”没有得一等奖的原因。听主任述说原委,我真是既高兴,又惭愧,又可笑。我的哥哥真可爱啊!
这件事我和哥哥都没有提过。他没有问,我更不必提,兄弟们是不需要解释的。今天,再想起这件事,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愧疚,哥哥用行动告诉了我一个人可以抵达的纯粹程度。在这个程度上,生活归于简朴的真理。
我和哥哥曾经约定2009年国庆节过后和他和他副刊部的全体同仁到沂源看我捐赠的世界爱情邮票博物馆。没想到,在节后单位的例行检查中,哥哥查出患了癌症。起初,我不知道哥哥患病,我来济南,只知道哥哥不再邀请我去他家里了。我以为哥哥生我的气了,对我没有信心了,为此我羞愧又难过。我知道哥哥为什么对我失望,我也感到没有脸见哥哥,可是心里又舍不得他,忍不住给哥哥打电话,哥哥总是推说在外地,或者不方便接电话。这让我更加羞愧和难过。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要失去哥哥了,为此我非常怕,又忧伤又气馁。国庆后一个月里我来济南三四次,给哥哥打电话五六次,可每次通话总是不能畅快的说话,总是见不到他。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羞愧。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买了张火车票就从北京赶到了济南。我这次连电话也没打,下车后直接奔到了哥哥的办公室,秀珍姐姐见到我,“成东的事你知道了?”“什么事?”秀珍姐姐一说,我哭了。
知道哥哥患病后,我来济南四次,每次来的目的都是想看哥哥,可是每次都被哥哥的家人挡住,他们说哥哥很虚弱,相信哥哥很快就会好起来,好起来了,一定通知我来看他。于是我就等啊等啊,零九年12月初,哥哥的家人给我短信,告诉我,哥哥病轻了很多,说哥哥也许会很快恢复,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高兴,我激动的转发给很多一起做礼拜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哥哥验证的神迹,要兄弟姐妹们和我一起祷告,让我的哥哥尽快康复,我想也许很快就可以见到哥哥了,我天天给哥哥祷告……2010年1月1日得到消息……我的心那个疼啊。
前几天去看哥哥的四姐,四姐也病了。谈到不能最后见哥哥一面,四姐责备我说:“林一苇,要是我呀,你不让我见我也得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你就直接敲门,一开门,硬挤也要挤进来……”
我看着四姐,心里好难过。我也这样想啊,可是我怕哥哥呀,我一直怕哥哥不高兴啊!
回到宾馆,我哭了,好几年没有流长泪了,这次,躺在床上流了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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