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时隔一年余,又一次住进骨科。这次住的是医院唯一的大房间,我在37床。躺着老中青4个人,俩人左腿骨折,俩人右腿有事。比例真好。病人一律穿着白色的病服,推门看时,场面壮观得很。我们都是随机安排进来的,缘分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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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着北窗台。窗外,是一堆废墟,毫无生气。南京正值梅雨天,病房老旧,下雨总有水想挤进来,房顶的空调,正在我的头顶,老得破相,总有水滴不禁意滴到我的脸上,要提醒我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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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医生看了我X光片,带着模糊的表情问:“一定要做么?”我一愣:“我听医生的。”他们说,我的断骨长得并不好,但也能开,出院时必须要小心。我问:“能骑车,下蹲么?”他们则说,最好不要做这些动作。我有些犹豫,他们却转身走了。既来之,则安之吧。门诊时,医生肯定的说,我可以手术的。主任医生说,如果是他接诊,就让我推迟入院。前天出院时,医生在我腿上打了石膏,我又要架拐,过着“沉重”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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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流程一样,正真下刀时间有20分钟吧。但我却比上次手术多了些恐惧,麻醉师说,我的血压到180了。去年手术,打完麻醉我就沉沉地睡了,醒来,手术也就结束。此次,我却一直清醒着。听着脚头发出质地坚硬的生响,我竟然担心,医生是不是在我还没有完全麻醉的时候下刀?手术中,我完全没有痛感,但我止不住猜想手术刀的路经和深浅。尤其,睁眼望天花板,居然模糊地映出我的伤腿:呈红色,手术正在进行,呈白色,手术结束,包好了沙布。我的担心不是凭空的。34床的病友,手术时,要从胯上移骨,落刀时,他就明显的感到疼。麻醉师赶紧加大药量,但在缝伤口时,又疼起来,他竟咬牙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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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入手术室时,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我看到几张脸正盯着我,那神情让我觉得自己很悲壮。他们心里,一定替我设计了十八种受伤的理由。34床的家属说,她在等待区看到监视器上,一个个病人拖进拖出时,想起了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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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术是临时调整做的。麻醉师说,手术室是医院里最干净的,平时都做心脏手术。这是我的幸运么?巧的是,手术结束,我突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麻醉师告诉我,有小孩出生了。我不禁笑了。是谁,和我的缘分这么深?不禁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男主人在战斗中死了,他的妻子在痛哭声中,生出了大胖儿子。护士高高举着嫩小的婴儿,背景一片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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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要挂三袋水。八九点的样子,护士们就推着车子到各个病房“开打”了。恰有一批实习护士,穿着浅蓝的衣服,都是清新雅致的模样。我们当仁不让地当她们的练兵对手。我左手血管很会长,一根粗长干净地立着,她们很容易下手,哪个去了,都相中了它。几天下来,七八个针眼像大树上的蝉一样,排着队。再打,却因为针眼太多而“鼓”了,药水从血管里溜号进入皮层。老护士赶紧换我的左手打。左手的血管长得就不讨喜了,纵横交错,也是找了好一阵才下针,但药水流速明显慢。最后,水要挂完了,左手一疼,也鼓了。卫生员说,针管太靠近血管,一动血管就破了。第二天,一个漂亮的实习护士举针过来,看见她清澈的眼神,我竟然怜香惜玉起来:“左手?右手?哪个好打你挑哪个!”她知难而上选择右手,果然“一针见血”。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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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床的王师傅,是我的邻床,觉得他是从哪部小说里走来的。52岁,在一个县委做机要员,传达文件,下发通知,搞些卫生,按他说是“副科级待遇”。不知他天生具有文人情怀,还是沾染机关习气太重,出口总爱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经常打着官腔说:“接你说的,我再发挥一下”、“我就不展开讲了”。
他脸长的白,肉也长得厚实,眼睛总放着光。喜欢看《演讲与口才》,并认为自己很幽默,经常枚举自己的“段子”,最后也总问我:“我这话讲得有水平吧。”我只能点头称是。但他常常讲第一个字起,已经笑得五官痛快地挤在一起了。听得烦了,我闭目养神,他还不放过:“你休息,不要讲话,听我说就行了。”
那天下午,正在播放一个魔幻电视剧。他突然转向我:“我刚才都流泪了。”而我,弄不懂电视剧里有啥动人之处。我说:“你是性情中人啊!”他认真的点头:“我经常会流泪!”有两首歌,他一唱就止不住流泪——《血染的风采》、《梦驼铃》,说着,他就轻声唱起来。
1976年,他入伍当了测绘兵,动作慢,集合站队,总比别人慢一拍,拉练时,常抱着被子就出来了,连长就让他到队部当了文书。退伍后,他在机关一直干到现在。出院前,他向我传经送宝:领导的讲话稿,手上一定要多打几份,防止领导忘了带;什么地方,可以“发挥”,要跟领导讲,但不能写在文件上。
此次来军区总医院,他挨的是第五刀,前四刀则是在县城受的罪。2006年大年初一,早上正下着雪,他去超市买水饺,却在门口跌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当即住院进行内固定手术。不想第二年取钢板时感染,形成骨髓炎,在县医院又挨了两刀总不好,自己才坚持来了南京。护士挂水时,他孩子似的紧闭上眼。他说,受了几次罪,真响拿枪往这儿打,用食指猛敲太阳穴,似乎里面填满了子弹。
他讲老伴:又吼、又老、又丑、又瘦。我听了心里直发紧。老伴出去了,他就和我讲起与她的是非:她太霸道,我在家一分钱的主当不了,和孩子说事情,孩子总问妈妈知道不;二女儿我不想要的,她坚持生,我被处分,差点丢了工作;因为她和邻居起纠纷,我差点被打废了;年前就让她买好水饺,不听我的,初一我就出事了;我的腿不好,她非逼着我往台阶上走。“我有时真想,不用我动手,她自己死了。”老王说时,看到老伴到食堂打饭回来,赶紧闭上嘴。
再看她老伴忙进忙出时,我心里不禁飘过一丝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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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住院是我的人生大事,浪费了一两年的时光。不知道,我会因此而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有些已经显现,有些,我只能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