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4日，易军波接任湖南省娄底市国家三级综合医院“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时，已经对未来工作的困难做了心理准备，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项工作竟会艰难到有一天自己需要在数名警察的保护下，才能安全离开办公室。 

2016年7月22日晚11时左右，一阵巨大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响彻整个医院会议室。数百名职工正在用矿泉水瓶整齐地敲着桌子，并喊着口号。他们要求易军波立刻从办公室出来，对医院改革问题进行解释。 

事情的直接起因，是当地政府2016年3月份出台一份“创三甲”决定：计划3至5年时间将该院建成床位达到1500张、业务收入达到5亿-10亿元的三级甲等综合医院。 

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此举旨在“加快医疗卫生事业发展步伐，进一步满足人民群众看病就医的需要”。然而在该院职工看来，“创三甲”只是借口，实际意图是政府近三年来一直在谋划的布局：即改变这家医院的所有制属性，将其卖给一位私人老板。 

在职工抗议的同时，会议室一旁办公室里的易军波，无暇顾及屋外震耳欲聋的响声，继续向几位医院中层干部做工作，希望他们能够顾全大局，理解对医院进行改制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这是当地政府的安排”。当然，结果并没有让易军波感到意外，几名中层干部再一次一致拒绝了易军波。 

自2010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鼓励和引导社会资本举办医疗机构的意见》以来，国家层面鼓励社会资本办医和推进健康产业发展的文件次第出台。然而与大趋势相悖的，3年来，这家医院的数百名职工却展现出惊人的团结，像坚守阵地一样，一次次“击退”政府对其改制的意图。其中原因，令人关注。 

娄底医院改制纠纷并不是孤例。2012年，华润医疗改制昆明市儿童医院，被媒体评价为“一路崎岖”；2015年1月，北京煤炭总医院职工集体反对凤凰医疗集团有限公司“并购”；同年12月，杭州市萧山区第四人民医院，因传言要改制为民营医院，引发职工集聚反对。 

有分析人士认为，一系列医院混合所有制改革遇到的阻力，证明了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开办混合所有制医院的复杂性。社会资本参股公立医院的发展，需要处理好各方利益分配问题，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目前仍处在探索的艰难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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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31日，就诊患者正在观看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大厅的签名墙。]

一个“流言”

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早可以追溯到2013年的一个“流言”。 

2013年12月一天傍晚，75岁的原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退休老院长欧阳慧君像往常一样来到社区广场跳工人操，听到了一件让她倍感震惊的事情：她曾工作31年的医院要被卖给一位私人老板了。以后医院将迁走，原址只设立一个门诊部。 

第二天，欧阳慧君到医院了解情况，得到的回复部分肯定了这个流言：医院有可能被出售给众一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众一集团”）。 

2014年1月13日，欧阳慧君等四人来到娄底市卫计委反映问题。十天后，收到的署名为娄底市卫生局的回复称：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原涟钢医院）于2011年移交给娄底市人民政府管理，2013年9月26日召开的湘商大会上，娄底万宝新区与众一集团签订框架协议，由众一集团投资50亿打造娄底城南“众一国际健康城”项目。11月12日，众一集团向娄底市政府打报告，提出收购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原涟钢医院）作为基础，来办“众一健康城”项目之一的众一城南医院。 

对于医院是否会被收购，回复写道：“众一集团的收购主张，是一种企业行为。市第一人民医院是独立法人单位，根据国家有关法律法规，事关医院发展的‘三重一大’问题，如收购、改制等，必须经医院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通过。就众一集团收购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主张，市卫生局于2013年12月份开展了一些调研工作，截至目前仍处于调研阶段，据了解，众一集团也尚未与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接触和磋商。‘听闻娄底市政府将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卖给众一集团’问题，事实上不存在。” 

得到了政府的如此回复后，欧阳慧君等退休职工们很满意，也放了心。

“我不要嫁给西门庆” 

2014年3月2日下午，娄底市娄星区碧溪路，一名打扮成“西门庆”的男子骑着白马，手中举着一块写有“誓娶潘金莲”的纸牌，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 

只见“西门庆”手举纸牌，带领着他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直奔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抵达医院门口后，身着护士装的“潘金莲”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其手举“我不要嫁给西门庆”的纸牌……在轿夫的几番拉扯下，“潘金莲”极不情愿地钻进了花轿。 

“‘潘金莲’指的是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而‘西门庆’则代表收购方众一集团。这是大家感觉被欺骗后，不得已表达诉求的方式。”一位医生告诉《凤凰周刊》。原来，就在欧阳慧君上访回来一个月后，两则新闻报道的内容，让大家感觉自己“受骗了”。 

2014年2月22日，娄底市委机关报《娄底日报》刊发一篇题为“顺利推进众一健康城和娄底大道项目建设”的头版头条报道。报道写道，2月21日，娄底市委市政府召开了众一健康城和娄底大道项目建设调度会。市委副书记、市长易鹏飞要求：“要加快推进众一健康城的前期基础工作，拿出收购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详细方案。” 

两天后，娄底政府网的一则报道透露更多信息：2013年12月20日，众一集团即与市政府在娄商大会上签订正式合同，众一国际健康城正式落地，由概念转入实际操作阶段。两个月来，项目紧锣密鼓地推进，不仅成立了领导小组，还已形成了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收购改制方案。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在了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上。“受骗”的感觉让退休职工愤怒，大家认为，该决定涉嫌程序违法，因为这项关乎医院发展的大事，并没有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商议，绝大部分职工甚至此前毫不知情。 

医院职工们还认为，这份合同的签约方分别为娄底市政府和众一控股有限公司，并没有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换句话说，医院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政府卖给了众一集团。 

关于医院职工们“自身利益或将难以保证”的担忧也再度被提出，改制反对者越来越多，一位退休领导和一名职工，分别向娄底市市长信箱和湖南省省长信箱发信，表明反对收购的立场。 

不过这一轮与政府的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该院科室主任告诉《凤凰周刊》，当时一位市领导曾直接告诉医院职工：“医院现在归市政府所有，所以市政府能够决定医院的发展。”

4月初，政府之前强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来自市长办公室方面的回复承认对众一集团收购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事件宣传不够，而娄底市卫生局的回复则是：“3月7日，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暂停对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改制。” 

政府“暂停改制”的决定，貌似结束了这场风波。只不过，当时没人发现医院职工与政府对文字的理解存有偏差。医院职工将重点放在了“停”字上，而政府的意思则是“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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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反对改制，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员工在医院正门外悬挂起条幅。]

不被批准的辞呈

关于“创三甲”的目的，官方的解释是：“为加快医疗事业发展，满足群众看病需要”。 

娄底市卫计委党组书记、主任罗琳在接受中新网采访时表示，发展健康产业需要多家实力雄厚的综合医院作支撑，从目前娄底市医疗机构的现实情况看，上述举措既是增强娄底医疗卫生资源供给，进一步满足老百姓看病就医需求的必经之路，更是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自身发展的现实需求。娄底市卫计委副主任谢雪英则在接受《健康报》采访时表示，作为矿产资源型城市，娄底市近几年的经济增长乏力，面临产业转型的抉择，大力发展健康产业成为娄底市谋求突围的主要方向。同时，娄底市共有8家市属医院，其中娄底市中心医院一家独大，住院患者人满为患，市政府一直有意再创建一家三甲医院，在与中心医院形成良性竞争的同时，缓解老百姓看病就医难题。而之所以选择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因该院的体量与实力正好合适。  

此外，对于该院职工对于政府文件毫不知情的抱怨，谢雪英表示：“文件在政府网站上都能查到，很难说职工并不知情。” 

还有当地官员透露，随着医改进入深水区，降低药占比的压力必定逐步加大，这将会给第一人民医院带来巨大打击，“如果政府现在不想办法，未来还得为医院兜底。” 

原来，在“医药分开”的大背景下，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药占比仍在53%左右，而娄底市的平均水平为39%。 

药占比虽然维持在高水平，但医院职工和家属都对医院颇为认可。该受访官员表示，这是因为涟钢集团的职工和家属目前仍享受医保和集团的二次报销政策，正是这种政策让他们对于较高药占比带来的负担无所知觉。  

对于为何要通过引入社会资本的方式来“创三甲”，另一位娄底市卫计委受访官员则告诉媒体，引入社会资本创三甲的另一个考虑是国家禁止公立医院举债建设，严格控制建设标准，引入社会资本能帮助政府突破此项限制。 

不少职工表示，他们对按规定应广泛征求职工意见并经职代会同意的“改制”毫不知情。但受访官员与院长易军波均否认了职工们的这一推断，并强调改革的进度远未到需要征求职工意见的程度，还停留在“前期”阶段。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则表示，众一集团之所以要收购第一人民医院，是看中了第一人民医院优质的医生资源，想借此培育和发展健康城内的三甲综合医院，并非借第一人民医院营利。

此外，当地政府在《关于市第一人民医院“创三甲”有关问题的协调会议纪要》对娄底第一人民医院还做出了“三不变”的承诺：医院名称不变、事业单位性质不变、原有在编干部职工身份不变。 

但是，医院职工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些解释和承诺。

7月22日，本文开头的一幕最终发生了，该院职工数百人签署了一篇名为“关于请求停止‘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引进民营资本创三甲 混合所有制改革’的联名信”。夹在政府和职工中间的易军波终于在当天递交了辞呈。不过，这一请求立刻被政府驳回。

对于这次斗争，依然是医院职工暂时取得了胜利。7月24日当天晚上，一位市领导下达了最新指示：第一，充分肯定医院当前的工作；第二，招商引资创“三甲”混合所有制改革要在占多数职工同意后才予以推进，否则停止；第三，一定要依法依规维权，否则坚决打击。 

记者/邱锐  编辑/孙杨  

摄影/邱锐  美编/黄静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本文节选自《一家公立医院的改制“拉锯战”》，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6期，总第5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