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深深
(2011-12-11 21: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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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深深
牛明昱
最俗是玫瑰,十块钱一捧的大朵红玫瑰,喷上人工的朝露,用大剪子剪掉多余的叶与刺,再用光闪闪的塑料纸扎起来,便是送给情人现成的感动。那么大一捧花,仿佛可以燃烧最庸俗的灵魂,于是所有俗人都去买红玫瑰,满街飘飞着的都是廉价的爱情,灿烂的早熟的垂涎欲滴的爱情。要是这世界上原没有玫瑰,没有诗人千古以来说的不变谎言,没有珍视看着你的那双眼,一切会有何不同?我这样滥俗地写着这样的一个开头,是否也不过是因为爱与玫瑰每个人都不得不读不得不喜爱,假如有多香就有多深的爱,那么谁都要设法使玫瑰芬芳永恒,爱情永垂不朽。
林志凌先生在办公室里设置电脑应用程序,左手键盘右手鼠标。同事甲乙丙丁在各自的座位上忙各自的问题。早上九点三十分至中午十一点三十分,空气可以看到林先生将电脑拆开了三次,里面的线和塑料在纠结地笑,看林先生白皙的手摸着它们平坦的胸部。半个小时后,林先生将离开座位去吃午餐,所有他的同学都将和他一起去,再过大概半个小时,也许那些饭就消化成渣滓了。假如有谁能冷冰冰地擦过他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一定会被他们加热直至烤熟。没有人能想象到办公桌的木头也会升温,所有幸福与不幸,食物化成渣滓正解释了这一切。
说,说你是浅浅,你要怎样的姿势?说你要左边再偏九十度,脑袋向下压,嘴巴大张开。说你是浅浅,是永不会动的兔子。
林志凌先生每天下午的时间是报纸时间。你得承认其实没有那么多报纸可看,但不然时间又如何打发呢。林志凌先生每天从晨报看到晚报,然后工作一会儿。或者,从早晨工作到晚上,然后看一会儿报纸。某日林先生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厕所里停留,于是就有人无聊地窥伺洗手间的门,想知道里面的人在干嘛。但没有声音,那人忍不住不走了,继续向里看,直到看到林先生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那人脸色发白,看他镇静地离开。
第一次你骑在我身上,好像我是你的马。其实你是我的兔子,你跑得很快,可总在我的视野里。你趴在我身上,感受我寂寞的体温。你钻进我的胸膛中,吃我的心,吃我的肝脏,和我的肠子。你愿意吃吗?里面的纤维会不会太多,有紫色的血吗?要不,你一定能闻到它们腐败的气味,它们慢慢发酵了,等你太久你却总未到,等啊等啊就开始膨胀,迟早会燃烧成灰烬,再进化成远方的黑洞。你钻进去安慰我的心灵,它寻觅了太长时间,总是哭总是哭,你和它一起跳舞它就不再孤独,你抱抱它好不好。你在我的身体里侵占我,而我毫无知觉。我知道那种古老的仪式意味着爱,你的一切行为都证明你在爱着我。你是我的兔子,你是我被阉割的尾巴,你是白垩纪和我做爱的水仙,你是笼罩在我上空惨白的云。你升温降雨,你羽化成仙,你飘起来我就落下去,你落下去我就爱上你。你知道刹那失惊是什么感觉,一回头我就看到你,仿佛在遥远的宇宙中看到自己的脸。你原来就是我,我真笨,才知道这件事。一加一等于二,你温柔地训导我。来骑在我身上,说你要拥抱我到地老天荒,苍凉地死去。来压迫我无辜的身体,来让我膜拜你。
卫生间里有异味。林先生的同事们交头接耳地说,眼神诡秘,在空气中摩擦出火花。林志凌先生去过卫生间后,那里面就有了死人的味道。他们说林先生家里养了个死人,所以他每天面无笑容,似古板僵尸,所以他去过的卫生间里都会有死人僵冷的味道。某位在林先生后去卫生间的同事说,确实有种奇怪的味道在林先生用过的卫生间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愉快地聊着,关于林先生,所有人其实知之甚少,他到底住在哪里,有些什么关系,大家都并不知道。管人事的吕抒扬小姐说,林先生的履历在公司里躺了五年了,但一直没人看过,据说早已被他自己拿走了。好事者杨帆先生建议吕小姐偷偷打开看一看,吕小姐在和良心挣扎了很久后终于勇敢地打开大铁柜,打开柜子的刹那吕小姐和同行者杨先生闻到空气中翻涌起巨大的灰尘的味道,灰白的粉末铺天盖地地跑出来,“呛死了”,吕小姐嚷,伸手挥了一下,结果所有的文件档案全都掉了出来,大概一千多只纸袋排山倒海地滚了出来,将他们瘦小的身躯吞没了。一个小时后吕小姐和杨先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些文件整理起来放了回去,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林先生的档案。“我好像看到了,但又好像不是这个名字,”吕小姐嗫嚅着说,杨先生愤怒地说,“一定要把这个养死人的犯人揪出来。”“你们要找的是这个吗?”一个声音响起来,他们震惊地回头,发现林先生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一只黄色的档案袋,“这是我的档案,里面什么都没有,大学毕业的时候里面的东西都被毁掉了。”杨先生挣扎着想问什么,但林先生仔细地瞪了他一眼,他就永远地闭上了嘴。第二天杨先生请了病假,他在MSN上对同事们说,林志凌是个杀人犯,他有充分的证据。
你不许任何人看我一眼,你说我太美了,除你之外,谁都不可以用眼光亵渎侮辱我,任何人的视线都是一种玷污。你说我是你的禁脔,你说我属于你,我是附丽,是被豢养的猪,是奴,是吠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永远都没想让我弄清楚你在说什么。你总是问我,你痛吗?有时是,你疼吗?还有难受吗?难过吗?这类的问题。如果你身穿白衣,也许会有圣洁的光环笼罩在头顶,那么你将是天使,或观世音菩萨。观自在菩萨摩诃萨,知五蕴皆空。你俯身看我低垂的眉,我知道有一点点痛苦的神色在你眉端掠过。让我体谅你的疼痛。你摸我的脸,那上面通常没有泪,没有可以化为冰的水。冬天来临时,我不会觉得面部肌肤被刺痛,因为没有凝固,只有蒸发。有时你会离开我,去寻觅食物,像千万年前的野人,在徒劳地觅食。你走的时候会对我说许多亲切的话,你说民以食为天而我饿了,我猜你也饿了。你说话的语气那么轻,仿佛一张嘴便会不小心触破空气血淋淋的伤口,或刺伤潜伏在身边的鱼。然后你缓慢地后退,直至彻底离开我,从缓慢到飞速,中间的变化游刃有余,我总是不能轻易察觉到你已走了。你会再次回来,带回各种各样奇怪及不那么奇怪的食物,你喂我吃下去,我每吃一口你就会对我微笑一次,使我忘记,这一切都是那么痛苦的美梦。我知道这只是梦,你善于制造梦境,你望着我便把我望成了梦。我知道不会醒,梦中你爱上了我,于是沉溺下去,永远不醒。
林志凌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从杨先生请了长期病假起,同事们开始集中精力研究这个问题。大家每天都看到林先生在看各种各样的报纸,但他在单位到底是负责什么的呢?某日温静小心翼翼而深怀心机地问林先生的年龄,报纸后面的林先生似乎没有听见,也许是受到了茫然的上帝的感召,温小姐竟然大着胆子碰了一下林先生手中的报纸,“哗”的一声,报纸像枯叶一样落了下来,露出来戴着深黑墨镜的林先生的脸。“你想干什么?”林先生平静地说,墨镜熠熠闪光。温小姐吓得倒退了两步,“不,我不想干什么,不好意思啊,嘿嘿。”温小姐口不择言地说,然后飞快跑开了。事后温小姐战战兢兢地向群众说,那报纸是一张某省著名的都市报,她在慌乱中仍狡猾地记住了那报纸的日期。大家按照她的说法找到了那张早已过期的报纸,群众以睿智的眼光发现,那是一张关于爱情讨论的期刊,毫无价值。他为什么要在上班时间不断地看报纸,甚至是看这种过期半年的报纸,并且讨论的内容与时代毫无关系,简直可以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原因了。可以想象,林先生这种人若一直存在下去,社会哪里还有发展的可能。
呼吸或进食,整间屋子充满潮湿的氧气。暧昧的水分子飘荡在空中,左右摇摆。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因为病是他的,命是她的。你生过吗?他这样问,他不知道回答,因为他已哑了。是的,在他的器官中,最先被毁掉的是嘴,舌头。他将他的口撬开,将舌头割掉。一团血掉了出来,他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离开自己,竟然毫无疼痛,但是一种巨大的缺失感围绕在头顶,使他惶惑地哭。他从此不能发声了,不能向所有鬼魅的角落诉说衷肠,不能说爱与不爱,没有了选择。你知道失去语言是什么意义吗?失去永恒的话语,舌头在身体之外的地方慢慢消失不见,语言和思想再也不能统一,再也不能让别人感受空与实的区别。他不能向他示爱,不能向任何存在表示感慨、怜惜或类似的含义。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僵硬地存在着,但不再有花哨的字母音节语言。他知道这是一个开始,他将失去更多的东西,直至失去回忆。他慢慢地享乐,犹豫着坠落。
大家不能忍受在身边存在着这样一名异端分子。他貌似在这间办公室总有五年了,每天不间断地看报纸,大家都知道他叫林志凌,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事情大家一无所知。“人是一种群居的动物,”李敏锐小姐站在桌子上,激动地发言,“怎么可以在我们周围和我们一起工作,却什么都不被我们知道哪,这事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呀!”众人纷纷点头,同意她的号召。“现在,我们要对这不良状况进行改善了,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对林志凌进行跟踪、清洗和肃反!我们必须在三天内掌握他的家庭住址,在五天内调查清他自出生起的大致脉络,在十天内将其所思所为写出书面材料来。同时,本着人文思想,我们要对林志凌同志进行思想和行为上的改造,必须让他融入到集体中来。如果他坚持自己所作所为,不认真悔过,继续从事其不良行为,那么我们必须运用手中的武器去消灭他!这是我们的权利、义务和责任,我们要在这样的口号领导下进行:团结起来,共创和谐。”李敏锐小姐一边说话一边用高跟鞋在桌子上狠命地踩啊跺啊,眼尖的人看出来那双鞋的牌子是AEE。那双鞋子在灰尘和木质的桌子上,金色的皮革质地使它熠熠生辉,映得周围群众们愤怒而激动的脸咄咄逼人。李小姐话音刚落,群众们就就此讲话内容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基本结论:不可以让他这样下去了。“是啊,不能这样下去了。”一个声音在角落中响起,大家循声望去,发现角落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罐可乐在喝,那是林志凌先生。“他一直就在那里,好像自己就是那道阴影,谁都没看到他,他仿佛也没到到大家。他藏起来了吗?没有呀。他只是那样地呆在那里,与这个世界隔绝着。”那罐可乐被喝了很久,罐子壁上挂满了水珠,说明它本来是在冰箱里的,现在它被曝晒于日光之下,身上便开始出汗,它想起遥远的古时候的农民,锄禾日当午,它看着正在喝它的林先生,泪和汗混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它爱上了他。你有没有见过那罐可乐?你有没有见过那天正午时分出现的那个男人和那道奇怪的阴影,他们藏起一个鬼祟的小角落里,不发出声音,只为了等待许久尚未出现的罪证。他们一起出现的时候,那些等待了很久的人们没有扑过去,他们酝酿了很久,但每一次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桌子上的女人恶狠狠地跳了下来,她像只疯猫一样滚到林先生面前,她颤抖着声音说你不能这样走开你得把话说明白了不然我们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她一边说一边和人群一起后退,他们摸到了那种巨大的力量,像分裂的中子一样,情急地将他们聚集的火降解成泥。“一切都在未来的时间中水落石出,也许这个未来已经到了,也许还没有彻底来临,不过你急什么呢。你出了这么多汗,我就知道是时候了。”
要宠我,不要放弃我。要原谅我,不要责怪我。要视我如珍宝,不要弃我如鄙履。要假爱之名,不要因噎废食。最开始我爱上的是你的腰带,你用它在我脸上砸出第一道血痕时我就不能摆脱它了。我爱它的铜头铁骨,我深爱它对我毫不客气,没有你一万分之一的温柔。那次你大概是无意的用它碰到了我的背,瞬间一种巨大的甜蜜击碎了我的脊梁,我愉悦地摔倒在地上,呻吟着感受那致命的快感。你木然失措,你怀疑我病了,正在发烧所以摔倒了。我没告诉你不是那样的,你要我怎么说呢,我想你迟早会知道的。我知道你会知道,因为一切生命终将死亡,所有草木将冲着太阳的方向流泪。后来我又爱上了你的拖鞋,你知道你有一双日式的木底拖鞋,但你不知道木头底子打在脸上是什么感觉。你还有一双皮质的拖鞋,你花很高的价钱买来它,准备享受生活给自己一点点小小喜悦。但那死去的动物的皮打在大腿内侧是什么滋味,你就一定不知道。皮和皮会摩擦,会产生火焰,直至爆炸。你知道么,它掠过我身体时,除了小小的痉挛外,我还能尝到久违的欢乐。我用它敲打自己的颅骨、血管、脉络、表皮,听它们相爱时的声音,皮肤淤血,后来开始变粗,僵硬,我知道早晚它们会永恒地和我告别,但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我常想象如何从你身边逃开,你为此焦灼难眠,不知如何留我在枕边长期厮守。其实你只要这样做了,这样做下去,我就不会走了,你知道么。终于有一天,你回家时见到我凌乱的衣衫下不能遮蔽的血痕,你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我被你愚蠢的仁慈气得浑身发抖,撕开衣服给你看我的伤痕,看我洁白和迷红,紫黑和深青。你不懂颜色,不知道哪种才是生命最重要的色彩,但你总该知道我需要什么。某日我解开你的衣服,脱掉你的裤子,你兴奋地骑在我的身上,而我的手慢慢摸向你身后那掉下来的皮带。它是个怪物,总爱咬我的脚,每次我亲吻它的脸,它就会尖叫。终于你看清我手抚摸着的物体,你的双眼亮了一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次群众们集体向林先生逼宫的时候,王瑞南要聪明得多,他悄悄地离群众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在李小姐扔掉鞋子的刹那迅速离开了人群。王瑞南穿过大街,又穿过一条大街,拐了三个弯,坐了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又下地铁乘了四站地,爬上了七楼,气喘吁吁地敲开了一扇虚掩的门。“进来。”里面的声音威严而庄重。王瑞南挺胸抬头走了进去,“张总,您好,我是十六分公司人事处编号1069的小王,我是来向您汇报公司里发生的一些事的。”王瑞南声音平静地说,尽量压抑着心中的喜悦,他想起他利用了长达四个月的时间跟踪十二位上司,终于找到了公司七把手张总办公室的地址,他不可以让这事前功尽弃。“你想问我关于什么的事?我给你三次机会。”张总慈祥地说。三次机会?王瑞南手里拿着三只气球,第一只爆炸了,第二只飞走了,第三只还在选择结果。“关于林志凌先生,您所知多少?”“不多。”“他在我们这里到底是负责什么的?”“什么也不负责。”“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叫林志凌的员工。”王瑞南看见三只气球瞬间变成了三只铅球,从遥远的高空落下来砸在他头顶,大脑和固体的接触,破碎开的头盖骨,脑浆鲜艳地流出来。王先生忍不住趴在张总的桌子前痛哭失声,“您,您怎么,怎么可以,这,这样对待,对待,你的,你忠贞的员工。您要,知道,我,是代表,全体,全体员工的意志的,我们不能允许这种奇怪的人在你们领导的默然授权下存在于集体之中,这是对人民的极大的侮辱欺骗,是世界上霸权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您知道么。如果,我,回去,把,您,今,天,对待,我的,行为,跟,大家,说了,大家,是不,会,不会,原谅您的。”王先生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在他即将阐述马基雅维利与妹喜、鞑靼时,张总轻轻地敲了下桌子,立刻进来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将王先生夹在胳膊下,带了出去。张总隔着办公室的门对王先生垂死的脸说,“没有,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叫林志凌的人,你回去查一下就知道了。但由于你胆敢追踪、调查这件事这么久,我决定你从此可以消失了。”那两个黑衣大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关上门将王先生扔了出去。
我第二个失去的器官是双眼。我知道他太爱我,不能忍受我的眼光外露,让世界装进其中。于是他用勺子挖出我的眼珠,把它们放在鱼肚子中扔进河里。许多年后,那鱼会分解成什么呢?而我的眼珠,又会变成什么呢?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帮我调查下去。我失去眼珠当天,只觉通体有寒冷的快感。长期笼罩着我的光明终于消失了,我触摸到了久违的亲爱的夜。黑暗是我的母亲,黑暗是装我尸骨的污泥,黑暗是空洞的眼眶里紫色的星星唱歌。那次我在窗口看楼下的行人,远处的他看到我的凝望,那次是因,果是我被剥夺的眼珠。“挺好看的,你的眼珠。”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我听,我却看不见他的嘴唇是否向我开合。“你爱我吗?”“是的,我深爱你。”我满意地笑,嘴角挂一个美艳的旋涡,全世界的声音都化做图象,我拥抱着失去的眼珠看到了一切。“这样,你再也不会看其他人,永远不会。”“是啊,我不看其他人,不看了。”我倒下来,十二双拖鞋没命地向我摔来。
王瑞南先生跑回办公室,他想象中能看见的暴动场景却并不存在,只有几位安静的女士在轻啜着下午茶。“人呢!林志凌呢!”王先生冲她们怒吼,三位女士仍旧轻声交谈,慢慢品茶,没有理他。“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理我。”声音在公司大堂地回荡,飘啊飘啊就消失了。一位女士站起来拿扇子扇了下空气,“好像有苍蝇,跟你们说了白天关上窗户开着空调就好了,干嘛非把苍蝇放进来,怪恶心的。”王瑞南先生呆坐在地上,那几个女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说话。电话铃响了,王瑞南跑过去接电话,但一位女士却穿过了他,径直拿起了电话,“您好,请问找谁?啊,你们跟踪林先生到他家了?啊?他没有家?那他住在哪里?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李小姐呢?小许呢?什么?王瑞南死了?天啊!烈士的名单上将再添加一道鲜艳的光彩,我们必须得给他举办一个追悼会!他是怎么死的?被林先生迫害死的?这个刽子手的杀人记录本上又多了一个名字,血债血还,我们必须要勇敢地和他斗下去,直到他被我们斗败斗死!行,我跟留守的几位说一声,追悼会可以在下周开,我去准备一下追悼会上需要的茶水酒水面包什么的,还有熏肉。行,我知道了,这事我们能办好。”那两位女士竖着耳朵听了她讲了很久的电话,这时激动地站到她身边,“什么,连王瑞南那样的不怕恶势力的英雄都被他害死了吗?现在这世道还有没有好人,还有没有天理了呀!”一位女士激动地拍着胸口,将自己的乳房拍得叮当地响,另外一位女士眼里噙着两泡真切的泪水,一句话也不说——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保持高贵的缄默了。然后她们像是同时受到了感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眼望着乌蒙蒙的窗外发呆——自然也可以说是凝视。王瑞南先生跳过去,穿过她们的身体,他看到她们外面,乌云浮在窗外的天空上,太阳不合时宜地闪了出来,给乌云镶上一层金边,诡异得不似人间。王瑞南先生在灿烂晦涩的阳光看慢慢看自己的身体在变暗,身边那三个女人在伫立,在祷告。“为什么会这样?”王先生低头问自己的脚趾,手不由自主地下垂。他开始寻找食物,但整个办公室里都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老鼠灰溜溜地开始搬家,蟑螂们动作缓慢地藏在桌子背后,和王先生一样,成为走动着的鬼魂。三天后,王瑞南先生疲于奔命地在办公室寻找拖鞋,他有双紫色的拖鞋在办公室不翼而飞了,后来他知道是他过去的同事和战友们把它们扔掉的。他看着曾经的同事们一点一点地侵占了他的空间,扔走了他囤积已久的东西,他焦虑而恼火,“难道他们不准备继续利用这些东西了?难道它们不是对付林先生的良好武器吗?”天哪,王先生以难以想象的热情对他的遗物进行追踪,在这期间他不时看到林先生走进来走过来又走出去,偶尔冲他微笑,但坚决不理他。王先生拼命把那些被丢掉的东西再拣回来,他想这一切一定是林先生造成的,他用了什么妖术呢?王先生绝望地看着他的东西终于全部消失了,他在办公室里无奈地躺下了,周围的人们继续工作着,和商谈关于给他召开追悼会的事,以及如何进一步征讨林先生的问题。“这些事都很有意思,但是,我在哪儿呢?”王瑞南先生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白天头发变白,晚上再变黑。七天后,王瑞南先生在办公室地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办公室的一切都被白纸蒙起来了,天花板上挂着白色的纸灯笼,全体同事们集体站在办公室中央,声音极具性感魅力的会计刘文佳在拿着一张纸读,周围响着奇怪的音乐,“同志们,朋友们,我们今天在这里聚会,是因为我们在送走一位勇士、斗士、战士!(此次三个词的顺序绝对不能变,群众们注解到,像某人的头衔必须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一样,群众们发言完毕)他生得伟大,他死得光荣,他一直不屈地与黑暗势力做斗争,直到生命终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里。我们的战士呀,什么样的花环能配得上你纯洁无私的脸庞呢?什么样的海水能冲刷掉你身上为人民流出的血液呢?这位战士的名字我们今天来到的人都知道,他和我们一起生活过、学习过、拼搏过、奋斗过,他就是——王瑞南。”顿时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凄惨的哭声,王瑞南自言自语地说,“哦,原来我死了。”然后,他看见林先生挤进人群,对他和他活着的同事们笑了一笑。林先生坐在人群中,拿起报纸开始阅读,那么多人在哭在看他在向他怒视,但他依然如故,我行我素。王瑞南先生侧着头想了想,这件事没有开头,但仿佛已经有了结果,他死了。
后来我失去了双脚。你要我保留双手爱抚你安慰你,但脚并没有用,它们只会带我离开,无法让温柔升级。你砍下它们的时候我听见它们刺耳的哭声,它们喧闹地叫嚣,要去西天向佛祖告状,求佛惩罚我。我笑,假如这是因果,那么,惩罚我。佛来了,氤氲的祥云飘过来又飘过去,佛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心狠。我说佛,佛,我爱你。佛过来抱我。我用力咬佛的脖子,佛的脖子也流出了血,长长地流着,挂成一道凄婉的彩虹。佛看自己的血流,我发现佛没有眼珠,和我一样,他眼睛中长的是我被砍下的脚。五蕴皆空,佛说,有大智慧者,有大劫难,有大运者,有大害。我怒,我要弑佛,他不给我极乐,只给我看我自己的命运,那么纠结。天空是海藻的颜色,我盲了的双眼看到你是佛,你有五色光圈,你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你独一无二惟我独尊,你统治,你主宰,你掌握。我跪下了,身体再也站立不住。我不断臣服,膜拜你无色的面孔和持续升华的身躯。你是佛,你弑我。
现在,我们办公室的人开始习惯了林先生的存在,事实上,是没办法不习惯。杀人犯林先生无处不在,有时候可以同时在五个办公室聆听别人打电话,任何对他不利的消息他都掌握在手中,洞察一切。群众们发起的四十八次进攻都被他挡了回去——天啊,事实上许多次进攻还在计划中就被他逼破产了。对于林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到底住在哪里、到底有什么特征这几个问题,我们永远没有答案,关于林先生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是一名杀人犯。很久之前他杀过一个男人,把他的肢体残忍地分割下来,每个器官都给吃掉了(我们许多女同事在听到这件事时都流下了美丽而愤怒的眼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残忍不人道的混帐东西,人类的道德底线、良心到底存亡与否,这些问题我们不得不重新审慎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我们都知道正是这个林先生使用了不知什么鬼把戏,把我们伟大的同行者和战士王瑞南恶毒地杀害了。那次为王先生召开的追悼会隆重而盛大,尽管林先生本人也参加了,但事后据一直盯着他的同事反映,林先生在举行整个追悼会的过程中“不过是在看报纸”,而且“看的是一份两年前的《娱乐周刊》”!这简直就是对我们烈士的极大侮辱,简直无可救药了。但是请放心,任何事物在进行到歇斯底里式的变态时,都已注定他行将就木了,我们的分析专员金梦林同志指出,据他观测分析,林先生最近露面的次数已由每秒三次逐渐变为每秒二点七六次,这样下去他终究会不再出现的。我们对这一结果持乐观心态——我们全体人民都在等着看林先生的彻底消失呢!
没有了舌头、鼻子、眼珠、双脚、头发、耳朵,我现在只有双手可以拥抱你。我是浅浅,是你忠贞的兔子,你是我身上英勇的马,你要带我走,永不背弃我。我一点一点地失去,这一过程充满梦幻般的喜欢和快感,每少一件器官我就兴奋得连续几天无法入睡。天哪,是你亲手把它们割下来的,你握紧刀子刺伤我身体时,身上还溅到了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呢。我用血玷污你,使你污浊不堪,升不得天入不得地,只能在世上与我一起为人。现在,我是你的木偶了,你可以操纵我,控制我,你叫我如何我便如何,我是驯服的兽,被豢养的虱子。舌头不能品尝拥抱了他人的空气,鼻子不能嗅他人爱过的花,眼睛看不到众生色相,双脚走不过身体,头发无法缠绕谁的吻,耳朵听不到恋人的尖叫。我是你的浅浅,你这么久终于懂得如何把我留住,我就留了下来,不再离开。
是的,直到许多年后,人们还记得我,我就是那个永远在他们身边、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的人,我叫林志凌,浅浅是我的爱人。
促使我们看清这些匪夷所思事情真相的是张丽红的女儿。尽管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单位里出了那么多令人厌恶的事,但同事们还要继续自己的生活,比如受人尊敬的张丽红女士就不得不把自己六岁的女儿带到办公室来了。“没办法,她爸爸出差了,没人管她可不行,我就得把她带来。”张丽红向群众们解释了一下,群众们尽量表示了对小女孩的好感,然后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十一点半的时候,张丽红决定和吕抒扬一道去食堂打饭,这时她惊恐地发现女儿一直在和角落里黑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聊天,那个男人正是邪恶而无处不在的林志凌先生。“天啊!”张丽红捂住嘴巴尖叫了一声,吕抒扬连忙拿起手中的毛巾死命地遮住了她的嘴,“小声点,让那恶魔听到了,会掐死你女儿的。”她们呆呆地望着那小女孩和林先生,手足冰凉不知所措。但小女孩仿佛并不害怕林先生,林先生似乎也没有要掐死她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呢,这里没有阳光,不冷吗?”“是啊,这里没有阳光,可是你知道吗,阳光才是最阴暗的东西。”“为什么呀,我觉得阳光很暖啊。”“阳光照过所有的黑暗,它那么辛苦地走在冰冷的世界里,所以它满腹辛酸,如果我们要夺走它仅存的一点温暖,那它当然就冷了下来。”“那我以后也不要阳光了。我讨厌上学,学校里全是阳光,一定是那些小朋友把阳光害伤心了。”“你呢,你有没有伤心呢。”“没有,我没有伤心,什么是伤心?”“你不知道吗?那你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是妈妈说的,妈妈说爸爸离开她的话,她就会很伤心。他们总吵架,我不想让他们吵架。”“那你不要伤心,好不好。没有爱的人,永远不会伤心。”“是真的吗?那我永远不要有爱,永远不伤心。”“好,我们永远不要有爱。”他说完这句话,亲了小女孩一口,走开了,而张丽红眼看他的嘴接触到自己女儿的脸,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晕倒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林先生,大家在谈起这个人时总是提心吊胆地看一眼窗外,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上司和一度消失的林先生,渐渐大家就不再说他了,股票最近很火,大家开始说股票了。办公室里经常人声鼎沸,谈这只股票涨起来了,那只股票涨起来了,谈得不亦乐乎,就连王瑞南先生,都逐渐被大家遗忘了。
是的,我是浅浅,你还要我的心吗?你用那把我早已熟悉体温的刀来插进我的胸膛把它挖出来,吃下去就是你的。你还要我的灵魂吗?抱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给你。或许你可以在月光下用刀割我的影子试试,也许它就是灵魂,也许它也不是,我的灵魂,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给你。紫色的,闪光的,自由的。
只有那个小女孩,有时她会在和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突然离开他们,走到角落地,躲开阳光。“没有爱呀没有爱,我不要爱,就没有寒冷了。”小女孩低声对自己说,不去看远处火红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