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故事（三十）

九十年代以前，绝大多数中国人洗澡很困难。夏天，大家都是舀一盆水擦一擦身子。到了秋冬季，气温很低，就只好隔上十天半月的到澡堂里去洗了。像奶奶年龄那么大的老人一般一个冬天都不洗澡。但是，十几年来，我一直坚持在每年春节的前几天一定要把她带到澡堂去洗个澡，好让老人家一身清爽地过春节——尽管春节前西安的各个澡堂昼夜人满为患，队如长龙。

最後一次带奶奶洗澡是1983年的腊月二十八，那年奶奶79岁。那天的事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们凌晨四点钟就去东大街的“大同园”浴池排队。浴池的女部左边有一个窄窄的过道，过道里堆满了烧锅炉的黑煤。排队的人就站在煤堆边上，没有一条凳子可以供顾客坐下歇息，实在累了就把肩膀靠在黑墙上。穿堂风像个幽灵在人们眼前跳跃，它一会儿冲着你的脸吹一口气，一会儿把你的衣服下摆撩起，冻得人浑身不住地发抖，牙齿对扣，发出嘚嘚的响声。我一手扶着奶奶靠墙站着，一手拉着儿子。眼看着奶奶和孩子冻得瑟瑟发抖，我的心里实在不忍。但是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奶奶把头上的围巾再裹严实一点儿，给儿子把手再搓一搓。

大概到了早晨七点的时候终于轮到我们洗澡了。

我给奶奶放好了水，让她坐在澡盆里先泡一泡，我好利用这个时间给儿子洗澡。就在我转身给孩子脱衣服的刹那间，我听见奶奶大喊了一声，吓得我急忙回头看，原来是奶奶把左手的四个手指头夹在了澡盆和墙壁之间！那可恶的澡盆没有支稳当。

我吓得赶紧搬动澡盆，无奈一盆水加上奶奶的体重实在是太重了，我使尽全身力气也搬不动它。没办法，只好大声喊来服务员。在好几个人的努力下，奶奶的手指才从夹缝中取出来。我捏着她的手指一看，上面有一道深深的紫印，仿佛指头已经被夹断了。我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奶奶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安慰我说：“没事情的，你不要怕，咱抓紧时间接着洗……”我含着眼泪给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身子，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直到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情来，我的心仍然止不住地颤抖。奶奶手指上那一条深深的紫印和她痛苦的表情如在眼前。想一想怎么能不难过，为了洗个澡，让奶奶受了多大的罪呀！

我陪奶奶洗了几十年的澡，这是最后一次，也是让我最痛心的一次，永远难忘的一次。不知长眠地下的奶奶还记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