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故事（十三）

1960年的某天中午，我一个人正在东关喇嘛寺巷的院子里扫地。突然，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只见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一脸的风尘。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沙哑着嗓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这里可是王金鳌的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可能是血缘关系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我离家多年的父亲，于是，什么话也不说一头冲向大门外——“奶奶，我爹回来了！”

奶奶在邻居家聊天，听到我的喊声站起来说：“你说胡话呢？你谁回来了？”

“是我爹，我爹。”我忙不迭地连说几遍，嘴唇一直在打抖。

奶奶有些眩晕，她刚站起来又跌坐在凳子上：“真地是你爹回来了？你认得他？”

“是他，肯定是他，您不信回家去看嘛！”

邻居也催促奶奶赶快回家看个究竟。几个人搀着奶奶一路小跑回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奶奶和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不速之客四目相对。

“扑通”一声，那个人给奶奶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妈，您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我的心突然一紧，他就是奶奶的大儿子，我的亲爹！当这成为不争的事实的时候，立刻有一种无名的痛苦揪着我。我不想听奶奶和他说什么，更不想看见他们像戏里演的那样抱头痛哭。一个急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我们家沸腾了。邻居们都向奶奶表示祝贺，还有人很快把消息传给在南街上班的二叔，没有多久，院子里就挤满了亲戚朋友，也听不清谁在说话，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全是感叹，全是笑声。只有我一个人躲在西边的小房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上，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大部分是我家的乡党，还有父亲原来在西安的一些朋友。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回忆父亲当日的能耐——会飞檐走壁，能用比算盘还快的脑子在最短的时间里计算出几千斤米，几十斤枣的总价，还有，他用几斗米挣了一院子房，一群猪换回来多少堆得像山一样的枣和米（卖甑糕的基本原料）等等。没有一个人提起他少年时的混账，青年时的莽撞，更不问他为何离家近十年渺无音讯。我看着奶奶一脸喜悦的样子心里很奇怪：父亲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可是提起他来就痛心疾首啊，今天见了面怎么就换了一张脸呢？

晚饭以后，来祝贺的人陆续走了，奶奶的屋里只剩下自己家里的人。父亲这时候问奶奶：“巧言呢？我女儿在哪里？”

奶奶这才想起来我们父女还没有正式见面呢！她大声叫我：“巧言，快来呀，你爹叫你呢！”

我被大弟拉到了奶奶和父亲面前。父亲上前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说“我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可惜，我一直没有在跟前照顾你！”

我抬眼望了望父亲那张黝黑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是什么味道。沉静了片刻，我猛一下甩掉了父亲的手跑出了屋子，蹲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面呜呜地哭了。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父亲呢？怎么会……”我不住地想，不住地哭。这天晚上，我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