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的“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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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闲读古希腊哲学史专家汪子嵩先生的专著,书中认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学术的自由就在于研究哲学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不应盲目地屈从他人,屈从于某种权威,甚至包括自己的师长。所以,亚里士多德第一次提出了“为知识而知识”的思想,于是就有了全世界都知道的那句名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汪先生有一篇《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的旧文,指出上世纪很多著名学者都曾在西方留过学,受过民主熏陶,具有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他本人就听到过,大约在解放前夕,老哲学家熊十力先生与他的学生废名(冯文炳)有一次为了学术意见分歧,这师生两个湖北佬竟从论辩发展到打起架了。
汪先生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学生,当年哲学系的老师们,都是“为学术而学术”,经过了自由的研究,形成了自己自由的思想理论。如金岳霖先生是主张“新实在论”的,冯友兰先生有“新理学”,贺麟先生则有“新心学”,洪谦先生属于逻辑实证主义的维也纳学派。教授们以各自不同的风格、理论和思想,自由地进行教学和研究,他们之间,经常有争论,但都不依势压人。老师讲课,学生可以随意旁听,还可以起来发问,甚至插嘴说你讲错了,使得教授下不来台,但都没什么。金岳霖先生是清华大学的元老,哲学系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他有一个高足叫沈有鼎,有一次金岳霖讲到一本新出版的数理逻辑专著,作为学生的沈有鼎却站起来说,这本书你是读不懂的。金先生只是“唔”了一声,并不以为忤。
1952年院系调整后,金岳霖成为北大哲学系第一任主任。当年哲学系有一个逻辑学家叫周礼全,湖南吉首人,好辩是出了名的,一定要将对方驳得理屈词穷才肯罢手,仅仅对自己的师长金先生,就顶撞过三次。第一次是在西南联大一年级的时候,周慕名去旁听金岳霖的“知识论”课,金先生正讲到罗素在《哲学问题》中的“归纳原则”,周正好刚读过这本书,觉得金先生的解释有些问题,下课时竟拦住金先生不放,说:“我以为您的解释不符合罗素的原意。”金先生问:“你读过罗素的书吗?”他回答:“我仔细读过。”金先生说:“你回去再好好读几遍吧。”说毕扬长而去。第二次是金先生指导周礼全写毕业论文,他在论文中提出一个知识论系统,恰恰是金先生所反对的观点,老师与学生交锋,争辩越来越激烈,声调也越来越高,以致梁思成先生的家人以为他们两个人在吵架了,推门过来查看。最厉害的第三次就在清华园了,金先生专门为周礼全开了一门“知识论研究”课,师生两人讨论,周对金的一个哲学理论表示质疑,金先生费力解释,周还是表示不能理解,这次金先生终于生气了,说:“你这人的思想怎么这样顽固!”周礼全也不甘示弱地回应道:“不是我思想顽固,是你思想糊涂!”金先生听了这话,气得脸都涨红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着书桌,两眼盯着自己的学生,一边口中喃喃地说“我思想糊涂,我思想糊涂”,一边又回到座椅,很冷静地说:“今天的课在此打住,下次上课时,我们继续讨论。”下次上课时,周原想当面向老师道歉的,但是金先生根本没提这件事情,却又花了一二十分钟的时间,非常仔细和非常严谨地进一步陈述他上周提出的那个理论。
这样的事情,如果以尊师重道的旧式教育模式来看,颇有些大逆不道,但在有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传统学风之下,学生批评老师却是寻常的事情,因为真理愈辩愈明,任何一方都不能以为自己拥有的是绝对真理。上世纪60年代初,金岳霖曾发表《论“所以”》的文章,周礼全也跟着发表文章,公开批评金先生的观点。这就是一种正常的民主的师生关系,承认每一个人的平等权利,尊重每一个人的独立人格与意志,给每一个人能够自由发挥创造才能的机会。
可惜的是,“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反观今天的教育界,既没有旧时那一套师道尊严的克紹箕裘,更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自由学风,有的只是时时爆出的教育腐败与权钱交易在校园里滋生与蔓延。近日惊闻在百家讲坛上口口声声说要“甘于寂寞,安贫乐道”的七旬高龄老教授,居然能潜规则“80后”女生而财色双收这样的“传道授业解惑”,也算是匪夷所思的另一种“师德”了。这与汪子嵩先生当年欲说还休的种种“师说”来比,只能让人剩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无语化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