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看江中鹦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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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看江中鹦鹉洲
陈启文
题记:祢衡之死,对于中国的文人,或是一个比杨修之死更深刻的文化寓言。
我知道,现在的鹦鹉洲,早已不是唐诗中的那个鹦鹉洲了。
崔颢看见的那个芳草萋萋的鹦鹉洲,李白看见的那个“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的鹦鹉洲,还有孟浩然“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看江中鹦鹉洲”的那个鹦鹉洲,已在明朝末年随着一个王朝倾覆而沉没。中国文化中有太多的宿命意识,又总以天人感应的方式显现出来。一个王朝的倾覆和一个江心之洲的沉没其实没有丝毫联系,然而在发生的那一刻,以及往后,却让人倍感奇异,蹊跷。
如今的鹦鹉洲,在汉阳拦江堤外,大约是清乾隆年间的流沙慢慢又淤积起来的一个江心洲,这是大自然对残缺世界进行的一次修补,有一段时间,它就叫补得洲,又有人说叫补课洲,莫名其妙。这洲一直荒芜着,只有芦苇和水草疯长,到了嘉庆年间,忽然有人想起了一个死去了一千多年的人,——祢衡,便将这样一个与原先那个鹦鹉洲毫无瓜葛、阴阳两隔的荒凉沙洲,又命名为鹦鹉洲,还在洲上重修了祢衡墓,同时修复的还有历史,以天衣无缝的假相掩盖了真实。祢衡墓自然也是假的了。一个毕生求真最终又因性情过于率真、认真而死于王权斧钺之下的冤魂,到头来连自己的葬身之处也是假的了。这一切,对于远隔千百年的天才祢衡,也许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又是清明时节,但不见清明雨纷纷,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在这样一个季节,鹦鹉洲上,——实际上已是汉阳鹦鹉湖的一个湖心小岛上,杨柳如烟,绿草纷纭,时间之水映现出了这个季节的所有景色,却不见我想象中的那如血似火的江花。我无从寻觅,也不必寻觅,它只存在于另一个鹦鹉洲上。在空茫中谛听,河流的哗哗之声在远处,越来越远,却又在一片寂静中被无形地放大,有一种催人昏昏欲睡的缱绻与恍惚。
想象一个桀骜不驯的山东少年,从齐鲁的圣土、中原的许都一路走来,这其中有多少的曲折迂回,然最终却是必然的进入,命运之路难以改变,他命定的只能进入他的宿命。这个生逢乱世的天才,“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事实上,一个文人与高傲相通的所有危险,早已暗藏在这句简短而古老的汉语里了。年方二十的祢衡,似乎就已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一时间成了当时的几个大名士竞相追捧的对象,而他眼里放得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鲁国孔融,一是弘农杨修,而也正是这三个人,在那个混乱时代和千古文人命运的血浆中,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演绎出了一出又一出让人感叹千年却并不慷慨的悲剧。
乱世出英雄,但对于当时的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曹操,祢衡却似乎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建安初,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这么多人都来投奔曹操,他却一直在躲避曹操,仿佛躲避着一种可怕的命运。他的命运之所以和曹操发生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孔融把他献上了祭坛。那一篇《荐祢衡表》今天读来仍让人感觉一种披肝沥胆般的称赞,他称祢衡“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赞他“飞辩骋辞,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作为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实在不想让这样一个天才就这样荒废在体制外,“融既爱衡才,数称述于曹公。”然而等到曹操终于被说动了心,想见见这个天才时,祢衡却“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你不去见曹操倒也罢了,你还要说出那么多狂语恣言,这就难免会让曹操心生杀机,但曹操却没有杀他,“公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衡裸衣辱之。”曹孟德还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大英雄,与其说他是想给这狂傲的小子一次羞辱和作践,不如说是给了他一次暴得大名的机会。祢衡的真正出名,就是因为这件事,这甚至是发生在建安初年的一个事件。就是在这次盛宴上,祢衡为曹操充当鼓史,奉命演奏《渔阳》参挝,那悲壮的鼓声令满座慷慨激昂,一时间,世界充满了真实的声音。
这正是他最胜任的角色,在一瞬间他把自己变成了那个历史性一幕中大写的主角,曹操以及手下众多的臣僚,都沦为了他演奏的背景。但故事当然不会在他的最后一击中戛然而止,还会有残忍慢慢展开。事实上,根本用不着曹操曹大人开口,他手下的那些弄臣揣测到了主子的意图,一身特为鼓史缝制的服饰早已准备妥当,那是一身极其漂亮的小丑的服装,只等着祢衡穿上。这也正是属于中国文人的命运,一种只属于生命与内心的慷慨,随时都可以变成一个恶劣的玩笑。祢衡心里比谁都清楚,只要他换上曹操恩赐给他的这身服饰,他就不是自己了,他彻头彻尾地就变成了供主子取乐的一个小丑了。他没有换。他不但没有换,反而索性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一下扒掉了。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就像忽然褪去了一个躯壳,顷刻间脱胎换骨而超尘出俗,只以赤子之身独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和一片峨冠博带的惊慌中,他要用整个生命去拥抱真实,真实的自我和真实的性情,真实得让那些冠冕堂皇的家伙们,全都以为他发了疯。
如果他真的发了疯,这也是一个文人面对强权所表现出的赤裸裸的疯狂,一个文人,一个弱者,也许只能用这种方式向一个强大的权威挑战,除了这种绝望的反抗,你是否还能找到别的方式?没有。绝对没有。这让曹操原本准备对一个狂傲文人所实施的羞辱,戏剧性地变为了自取其辱,他显然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而且是被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以荒诞的方式击败了。老羞成怒的曹操,其实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结束一切,杀掉这小子,就像捻死手中的一只蚂蚁。但这样做就太没有戏剧性了,也不大合乎曹孟德的性格了。于是,孔融又一次及时地出现了,“融复见公,说衡狂疾,今求得自谢。公喜,敕门者有客便通,待之极晏。衡乃着布单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营门,以杖捶地大骂。”
祢衡也许是真的有“狂疾”,没有这样的“狂疾”,以祢衡和曹操为主角的历史性戏剧不可能抵达这样一个高潮,这是两人之间所有的危险的默契与配合才能共同创造的一个高潮。这场景,以及这角色,无疑已经接近虚构,不知祢衡是否从一开始就被虚构了,但至少在后来是被反复虚构而且强调了,击鼓骂曹,从此便成了一段被反复演绎的中国戏曲经典,它的经典性,在于天下弱者对强者实施反抗的一道罕见的发泄口,一幕之后,让人血气贲张,心里头绝对特别解恨,却又奇异地缓解了真正的反抗。或许,历史中真有戏剧般的奇迹出现,曹操可以杀孔融、杀杨修,却偏偏不杀祢衡,只把他当作一件廉价的礼物送给了远在荆州的刘表。这也符合曹操的性格,他因此而转嫁了一个可能背负千年的骂名,而祢衡也因此悲绝又屈辱地跨进了他生命中的又一道门槛,这难以言说的滋味让后世文人品味了千百年,又有谁真的品味出来了么?
荆州,其实是这个人很熟悉的一个地方。还在他被孔融竭力地荐举给曹操之前,他就在这里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兴平中,避难荆州”。这里是江汉平原腹地,整整二十代楚王定都荆州,瓜瓞绵延四百余年,楚先民创造了堪与古希腊雅典文化相媲美的楚文化。但对于祢衡最重要的是,还是他在这里避难时感受到的那种别地少有的安全感。
现在,他又来了,只是,同当初单纯的避难相比,这一次的情形似乎要复杂得到。不过,那个“身长八尺余,姿貌温伟”的刘表倒是不太复杂,至少没有曹操那样复杂。在主政荆州期间,刘表“恩威并着,招诱有方,万里肃清,群民悦服。”他不但杀了骁勇善战的破虏将军孙坚,还是曹操的强敌之一,“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称雄荆江。”尽管后世对这个人并不看好,甚至有诗曰“景升父子皆豚犬”,但我感觉这是一个被刻意贬低了的历史形象,一个人能够在那样的乱世中称雄一方而且“群民悦服”,就足以无愧于一个乱世英雄的称号了。况且,此公也和天才祢衡一样,少时便知名于世,与当时的七位贤士同号为“八俊”。他还有一个特别被人称道的地方,就是“开经立学,爱民养士”,祢衡虽是曹操转送给他的一件廉价的礼物,而且是他的敌人送来的,却在他这里很受用。
这里,我没有深究,在那个时代,像祢衡这样的文人,是否还有一点最基本的人身自由?是否可以选择像先世庄周一样的逍遥退隐或像后世陶渊明一样的胡不归去?但历史和宿命已同时注定,他至少没有拒绝或无法拒绝对强权的依附,而且在刘表的帐下似乎还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他的重要性,只有一种可能,那无疑就是因为刘表这个新主子对他的看重。一个文人,渴望的不就是尊重和受用么?应该说,刘表给了祢衡所渴望的这些,“表及荆州士大夫,先服其才名,甚宾礼之,文章言议,非衡不定。”刘表也是一方诸侯,凡起草文稿,都要送给祢衡最后把关、审定。按说,祢衡也该懂味了。但不幸而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一次,适逢祢衡外出,刘表便和其他几个文人共同起草了一份文稿,等到祢衡回来后,刘表便把文稿拿给祢衡看,这里虽不乏炫耀还有一点沾沾自喜,但人家一个主子,能够以谦卑的姿态向你这样一个奴才炫耀一下,对你也够尊重的了。谁知祢衡读了一半就扔到了地上,也根本不看主子的表情,就提笔三寸狼毫,一时间走笔如飞。他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刘表拜读了他重新起草的文稿,也在心中暗自惊叹,真是说不出的佩服,而自己领衔起草的那个文稿,也实在是差劲,实在应该像废纸一样扔到地上,可祢衡你这家伙也实在太放肆了,实在太不把你的主子放在眼里了,实在该杀!
不过,刘表景升大人虽然没有曹操那样深不可测的玄妙城府,但至少可以照葫芦画瓢, “以其才名,不欲杀之”,一段历史便成了重复的叙述,刘表又把祢衡转送给了那位长着一脸大胡子、脾气十分暴躁的江夏太守黄祖。
就这样,这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鹦鹉洲,走近了他最后的宿命之地,死神也一路尾随而来。历史的叙述干脆简单,“曹公以弥衡使荆州,因侮慢表,表耻而不能容,知祖性急,故送衡与祖,果为所杀。”但生命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他还得继续折腾下去。
不过,这一回,连他自己似乎也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似乎也有了一种对世事的洞彻,似乎已经能够超越一个文人的际遇看人来看人看事了,在黄祖这里,他甚至,似乎还学会说一点乖话来掩饰自己了。在这里,黄祖和他的儿子黄射都把祢衡视为上宾,也时常会给一个文人才华横溢地表现的机会。一个著名的故事发生在一次被后世反复重提的宴会上,有人献上了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黄祖之子黄射请祢衡即席作赋。祢衡没有推辞。文人们从来就不会放过这样一种聪敏而充满灵气的即兴表演。他又怎么会推辞呢?那一刻,他挥毫的身影一如他的文字,是何等的潇洒而飘逸,何等的舒卷与绚丽,他开始倾诉,把自己比作黄祖养着的一只鹦鹉,表示自己要“托轻鄙之微命,委陋浅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他能够如此低三下四地向自己的主子表忠心,实在是难得了,可见一个文人再极端的性格也并非一成不变。这也许并非后世所想象的委曲求全或曲意逢迎,我甚至觉得,这也是他的另一种真性情,他是很想让主子看到自己的横溢的才华的,是很想得到主子的赏识的,在这个桀骜不驯、恃才傲物的祢衡之内,或许,还一直隐藏着另一个对自己的主子忠心耿耿的、谦卑而又渴望得到器重的文人的灵魂。
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终于还是没能变成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他怎么变也终于还是一只乌鸦。就在祢衡写出他的千古绝唱《鹦鹉赋》之后不久,黄祖父子在蒙冲船上,大会宾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呵之。衡大骂,祖恚,遂令杀之。”这是非常生动的描述,黄祖不是曹操,也不是刘表,黄祖怒不可遏地命人把天才祢衡拉出去,杀了。真的,就这么简单,——杀了!但后世觉得事情不该就这么简单,在祢衡被杀的一刹那,还应该给中国的文人对自己的主子留下一些必不可少的期待,于是,或据说,性情暴烈的黄祖原本是不想杀掉祢衡的,原本只想打他一顿罢了,但祢衡在刀架在脖子上后还直挺挺地站着,仍冲着他的主子大骂不止,这就把原本多喝了几杯的黄祖更加惹恼了,老羞成怒了,这才说了一句“杀掉他”,而且还是顺嘴说的。而真正想杀祢衡的不是黄祖这个暴烈的主子,而是和祢衡一样的奴才们,他们早已就在嫉妒祢衡的才华,早就想除掉这样一个让他们嫉妒得眼睛通红的天才,于是,只等主子把一个“杀”字说出口,刚一说出口,一个天才的头颅立即就被砍掉了。当鲜血像节日般的礼花般怒放,他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一直骂到人头落地,身首分离。
一个文人直挺挺的身躯以直挺挺的姿态倒下了,不像一个人,像一个模拟人像。这就是又一个中国文人的最后造型,另一种形象,另一种标本的意义。
他已经有过死过不止一次的感觉,但这一次是真的。
这是一个文人难以逃避的必然结局,却成了千百年来的一次意外书写。
祢衡之死,对于中国的文人,或是一个比杨修之死更深刻的文化寓言。
我以一个俗人的目光,以鹦鹉洲为背景,却并没有在他行为的基点上找到与之相适应的目的。这让我对他的命运始终找不到合乎情理和逻辑的解读。同杨修的那些绝顶的小聪明相比,这个人以一个中国文人的极限方式,一直在虚妄而执迷地坚守着自己的本性,他以自己如昙花一现般的灿烂生命,表现出了中国文人罕见而稀缺的真性情,以及一个生命的全部真实。问题是,他既没有拒绝或摆脱对主子的依附,却又在骨子里从没把自己看作奴才,又想要在依附的同时保持人格的真性情,去认一个“真”理,这正是曹操不敢面对的、刘表不敢面对的,同样也是黄祖不敢面对的。——实在说,祢衡被杀是正常的,祢衡不被杀才是不正常的,他能够在曹操、刘表那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而又在这人世间继续活了六个年头已经够侥幸了。正是这六年,让他把自己推向了个体生命的一个极限。然而,这个人,他的存在,何尝又不是一个文人在现实中的大错位,一种人性的大扭曲和大悲剧?黄祖虽杀了祢衡,背负了千百年的骂名,反倒比曹操刘表少一些伪善,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主子的真性情?
然而,这还不是一种结束的方式。一个文人的悲剧性命运已经无法改写,但一段并不重要的历史却没有随着一个生命的终结而戛然而止。后世文人们对这血腥的一幕寄予了太多的虚幻期望。它必须留下遗憾,而最耐人寻味的无疑是黄祖的情绪平静以及平静下来后的无尽追悔,这是文人们,中国的文人们,一直期待着的,期待自己依附的主子们最终能够平静下来,能够在自己的人头落地的瞬间及时地喊出一声刀下留人。黄祖是符合文人的这种期待的,他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立刻命儿子黄射去屠刀下解救祢衡,可惜,“射徒跣来救,不及。”还没等到他喊出一声刀下留人,一个人已经直挺挺地倒下了。
人死不能复生,但中国的文人仍然没有放弃他们执著的期待,哪怕真的成了主子的刀下之鬼,也不该就这么死了,至少——还应该——被体面而哀荣备至地埋葬。于是,在祢衡死后,“祖亦悔之,乃厚加棺敛”,以厚礼将祢衡葬于黄鹤楼下长江之中的沙洲——鹦鹉洲上,修墓,立碑,后世还在洲上建起了正平祠(祢衡,字正平),甚至连那个像曹操一样借刀杀人的刘表“嗟呀不已”,可惜了啊,可惜了这样一个天才。一个文人,哪怕死了,只要还能够让主子“嗟呀不已”,也死得值了啊。这也正是中国的文人们对拥有王权斧钺的主子们的最后期待。这样的期待与祢衡无关,却是千古文人的不灭的心结,甚至是一种终极关怀。
“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最懂得祢衡的或许还是李白。
祢衡死时才二十六岁,他的血还是热的,还能那么有力地喷射出来,一直喷射到很远的地方,让我们隔着千百年的岁月嗅到那种强烈的血腥味。鹦鹉洲,那个真正的鹦鹉洲,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原本就是江心一无名小洲,只因他的一篇《鹦鹉赋》而得名,又因他的血、他的死、他的埋葬,而成为崔颢、李白、孟浩然们的一个个相继走来的凭吊之地,一个只属于文人自我嗟叹的伤心之地,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在泪光闪烁中表达着他们无尽的伤感而悲凉的咏叹,又总难免会把这样一个人和自己的命运惺惺相惜地联系在一起。有一种血火般的鲜花是鹦鹉洲上的奇葩,每年都会生长出来,一直开到如血似火地直至绝望,绝望地凋零,在季节更替中,一年年地映红了人们的眼帘。而今,这个人死了一千八百年,一千八百年来在神州大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像祢衡一样的身影,只有改名换姓的曹操、刘表、黄祖辈辈不绝。这一笔笔历史的血水账从来没有人清算过,也无法清算,只有血溅三尺之后的悸动与叹息,只有王朝更迭之中的轮回与永无尽头的期待。
岁月易逝,而长河不绝,岁月长河中,一个鹦鹉洲沉没了,又一个鹦鹉洲浮现出来。沉浮之间,或许真的存在过一座祢衡墓,但也该早已随着鹦鹉洲一起沉没了,化为了河床的一部分,而一个直挺挺的中国文人骨骸也该早已成了化石。
在一个文人直挺挺地倒下一千六百多年后,又有一座祢衡墓,在中国的最后一个王朝被塑造出来。然而,哪怕是一座虚构的坟墓,在同样作为虚拟之物的如今的鹦鹉洲上也无处寻觅。我一路打听问询,才在汉阳龟山南麓西侧的一条小路边,看到了一座祢衡墓,那修剪得几近完美的花坛还是簇新的。我感觉到了我那一闪而过的迟疑,——汉阳的这一座龟山又与斯人、斯赋、斯洲有何联系呢?实在没有丝毫联系,这只是被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打造出的一个文化品牌,而一个以《鹦鹉赋》而传世的人,而得名的洲,连背景也是虚设的了,只有令人晕眩的光芒,把刻在墓碑上的那个名字清晰发亮。奇怪的是,谁都知道这是一座假墓,还是有几个像我一样来历不明的孤独身影,寻寻觅觅地来到此地。又或许,一座坟茔,原本就只是一个供人凭吊的符号,你只要在心里把它当作一个文人墓就行了。
深深吸引我们的,或许不是历史,而是这个人,一个普通又不普通、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中国文人,可悲,可叹,却又是如此地不可磨灭,这个人不一定有什么魅力,但你肯定能从他身上找出另外一种感觉来。
时间可以把一切事物变得面目全非,也可以把一切变得异常安静。在被河流反射的寂静日光映照下,我已经接近了一条大河。那个杀戮的场面现在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看见了。但这条大河肯定看见了。只在这里,还能远隔一千八百年,“遥看江中鹦鹉洲”。我在江心里搜寻,何处寻觅那个早已沉没的鹦鹉洲?很多事物已经远得看不清了,无论真实还是假象。但见缭绕上升的水雾,久久地飘浮在一个地方。我隐约看见了一个文人的灵魂。气聚为魂。
我于是相信,祢衡是真的死了,他是一个最终被埋葬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人,埋葬得比所有人的想象都要深。安息吧。
我深深的呼吸着这里水汽充盈的的新鲜空气。我来这里,仿佛就是为了找一个换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