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莞人”生存与写作的一种可能
(2010-07-12 19: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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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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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莞人”生存与写作的一种可能
——以刘芬及其作品为例
陈启文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湖北妹,但很多人都知道这位东莞的阿芬,樟木头的阿芬。在南方,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女子让我突然安静下来了。她并不像别的女性那样,在这个时代展现出一种恣意的飞扬状态,她甚至在有意束缚住一些什么。很多见过她的人,都会注意到她那根宽宽的浅色发带,一种上个世纪中国女性的时髦和纯朴。她的纯朴是真实的,真实的如同她的腼腆和文静。但她无疑又有着属于这个时代和这座南方之城的时尚与活力,青春与朝气,一双鹿皮长靴,一只双肩包,一身打扮如同白描,干净而线条简洁,你看着她,你感觉四周的一切都渐渐明亮起来,就像她眼里清澈如水的光泽。
这也是我阅读刘芬的感觉,明亮而清澈,譬如她的《花蕾》。这是一篇像珍珠一样串起来的关于乡村少女成长的花季小说,它采用了更贴近生活也更贴近生命的“我性叙事”,给我们讲述了一群乡村少女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毕业的经历。这是讲出来的故事,它不适合描述,不适合写,更适合讲。刘芬把一个个相对独立又串通一气的小故事、小人物讲得很有味道。那个傻乎乎的、其实很聪明的野丫头李小丫——“我”,以简单而纯粹的方式为我们讲述了她儿时的几个伙伴、几个小女生的悲欢小调,而这种视角的选择,已经预设,哪怕再复杂也必然是简单而纯粹的。它集合了许多关于小女生或少女成长的元素,如,各自的家庭背景,早恋,小女生们种种可爱而狡黠的小毛病,如粉红色花蕾般的初潮,这些元素都有效地逼近了少女成长之初的生命底色。它也撕开了这个成长过程中一些晦暗地带的真相,如专摸女生胸脯的、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的老色鬼张老师,因为喜欢上了头发天生就自然卷的王老师而被迫退学的张灵儿,还有因叛逆的早恋而最终在厕所里生下了一个无辜男婴的李彩仙,这一切,最终把一种悲欢小调式的成长推到了与命运有关的残酷境地,而在本质上,这正是一种异常纯粹的残酷,因为纯粹,所以残酷。但我也不能不说出我的遗憾,刘芬显然还没有找到一种更强劲有力的方式,来扩张和洞穿生命盲区的窒息与昏暗,还没有触及到底部。她也许需要找到一种更彻底更尖锐的方式,来穿透自己的温情。
我试图找到一些更充分的理由,来理解刘芬。差不多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她的小说集《九月菊》,她的叙事语言,她对人生与文学的感觉和感悟,让我有了一个比较整体的把握。在远离了故乡之后,她并未成为一个异乡的精神漂泊者,她对南方、对城市的表达,更多的不是抗拒,而是融入与和解。在她充满了现代时尚叙事元素的小说《星座男女》中,通过男人A和女人A在现实中的接触和网上的交流,她开始比较深入地触及到人性和意识深处的一些东西,这也成为了她一系列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的精神走向,如《粉红女郎》、《城市里的树》、《孔雀盛开》、《古典女子VS时尚男人》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意图被揭示得过于明显。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的还是《沉默的臂》、《红淮河》和她的近作《麦穗黄》,感觉里面有更丰厚的沉积。刘芬是透明的,她的文字无所不在地闪烁着透明的肌体,这是刘芬最大的叙事优点,——明快,我甚至觉得,这是也现代叙事特别稀缺的一种元素,是非常值得刘芬珍惜而且坚持的,但刘芬也许应该注意到,在她笔下,有些东西太轻易地滑过去了,譬如说《星座男女》中的那种疼痛,她没有把疼痛转化为更长久、更顽固、更深刻的隐痛。如果有可能,刘芬应该在保持明快质感的同时,让灵魂的内部出现更复杂的纠缠,亦如水晶之美,透明,而又能曲尽巧妙。
在我阅读刘芬的同时,我一直在想,一个看上去像青花瓷般的女子,原本该是一种静止的美德,她怎么会选择远离故乡和亲人而义无反顾地南下?一个远离故乡和亲人的外乡女孩,又是怎样在南方孤独而寂寞地走过来的?从湖北的阿芬,到东莞的阿芬,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又经历过怎样奇妙的打造?每当人们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她时间,她羞怯的微笑总是多于言语。她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但对文字的衷情,还是让她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内心的声音,“我像一条慌乱的鱼,一头扎进东莞某个小镇的深海中……喘气。挣扎。生存。和所有的漂泊者一样,我们携带着梦想和青春,面目模糊地游弋在城市深海中。打工。度日。生活。”
她说的某个小镇就是樟木头。我不想掩饰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座南方之城的吃惊,她与我对一个小镇的想象有太强烈的反差,这绝非一个通常意义的小镇,她的规模绝不亚于北方的一座中等城市。在这个无所不在地弥漫着南洋风味的、古老而现代的客家古镇上,居住着十五六万香港人、台湾人、新加坡人,还有从南洋诸国返乡创业的华侨、华人,自然,这里更多的还是从内地来的打工者或打拼者,漂泊者和流浪汉,很多人的身份都是暧昧的,相比之下,这里的原乡人已经很少了,不过两三万。这么多的人,络绎不绝地涌向这里,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魅力,让人们如此难以抵御?
我心里早已清楚,很多人来到南方,来到这里,只为着生存的逼迫,到这里来寻找各自的活路,但阿芬显然不像别的打工妹那样,她更多是为着某种诱惑,她到这里来是想要换一种活法。她从武汉卫校毕业,在内地原本就有一份恬淡而安稳的工作,她原本也可以像她的许多小姊妹那样,供职在内地的某一个单位里,工作,生活,嫁人,生子……然而,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忽然来到了这个小镇。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镇,她在一个新建不久的学校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一名校医。她后来多次描述过这个小镇过去的记忆:荒芜的四野和被撕裂的黄土山坡,还有通往学校的一条黄泥路,一直延伸到她荒凉的内心。是的,她不经意地说出了那个时代许多拓荒者内心的真实感受,心里的荒凉是真实的,沮丧也是真实的。她不是没有想过,她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难道就是要来这样一个连路都不通的学校里消耗青春么?她甚至几度动了逃离的念头。但她最终却没有从这里逃离,只因现实的改变快过了她的犹疑,在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留下还是离去时,推土机开进来了,然后是打桩机、搅拌机、脚手架,很快,荒山不见了,疯长的野草不见了,裸露的黄土山坡不见了,眨眼间,一座南方之城就这样简单地、直接地在地平线上诞生了,从一个两万多人的小镇,奇迹般地被拓展为一个三四十万人口的城市。一切的真实就是如此,你不能不说这是只要南方才能创造的奇迹。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变化,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思维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家的时候我就曾听人说,东莞三天就能盖起一座高楼。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怀疑自己所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然而,这样的感觉更多来自刘芬直抒胸臆的散文,她并没有把这些属于生命的深刻感受有效地纳入自己的小说。或许,她还在咀嚼,还在等待。
最近,我读到了刘芬的短篇新作《青花瓷瓶》,叙写“我”回枫桥镇老家在农贸市场邂逅了卖猪仔的老同学李四瓶,她还是个小女生时就是“世界上最爱笑的人”,而现在,她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乡下名声很不好,三个孩子都不是一个父亲养的,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而四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跟哪个男人怀上了孩子,她就会生下来,“有了孩子,就像牛有了缰绳,起个固定的作用。这些男人,她再怎么不认我,也要认孩子吧,也要给孩子生活费吧。这些就是这我的经济来源,凭我的能力,我是无论无何也不能养活孩子的呀。”而“我”显然想要让四瓶摆脱这种依附男人的苦难命运,“第二天我便买了两张到广东的火车票,我带着四瓶和她的孩子去闯荡。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一种英雄感,为自己拯救了四瓶母女的生活。”结尾是在车开动后四瓶突然跑回家去抱了一只青花瓷瓶来,结果还没等四瓶站稳车就开动了,四瓶“手中的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应该说,这是一篇在叙事上相当从容的小说,但它的核心意图仍然揭示得过于明显。
从四瓶的命运想到刘芬的命运,应该说,无论是同那些依然留在故乡的人相比,还是同许多远离故乡的人相比,阿芬是幸运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作为一个从外地楔入小镇的“新莞人”,她见证了她的荣耀、繁华和尊贵。现在,她已把自己嫁给了东莞,嫁给了樟木头,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小屋,自己的车子,自己的单位,还有淡定美丽的心情。她不再把自己当外人,这里也没把她当外人。记不起是谁说过,没有比时间更公正的礼物。十多年,不过十多年,当年撒下的种子、栽下的小树苗,现在都已蓬蓬勃勃地连绵成一片。岁月,不只是添枝加叶,还以更深沉的方式发生,一棵棵大树的根系,在地底下不屈地延伸。
我觉得,刘芬是一个非常具有潜质的、而且十分宽广的青年女作家,她无疑还有遥远的路要走,而她最应该写出的或许是自己经历过的、一代人经历过的喘气,挣扎,生存,写出一种在地底下不屈地延伸的东西,而这,必将是一个从透明到透彻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