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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河床评论专题 |
从湖湘文化看《河床》
文/水运宪
作为陈启文的朋友,作为和陈启文同在一片土地上长大的,也作为我很早就关注洞庭湖流域这一方水土上的一些文学元素的人,我早就想写一部叫《洞庭天下水》的长篇,当然那个不是小说,我想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写,但我没有写出来。看了陈启文的小说《河床》,给我的感觉像一个作家所讲的,一头杂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自己应该梳理一下自己的创作了。
我想从两个方面谈一下,我觉得这部小说对当代乡土叙事尤其是长篇小说的价值和贡献非常大,因为我们都是写长篇的。第一个我想从文本的价值来谈《河床》。从1949年,建国以后,我们叫当代吧。首先是柳青的《创业史》对当代中国的乡土叙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认为算是当代乡土叙事奠基之作,当然这是指长篇,进展到了陈忠实的《白鹿原》时,当代乡土叙事应该是达到了高峰。在《白鹿原》之后,我还没看到能超越《白鹿原》的乡土的长篇小说,我觉得这是一个事实。我有这样的顾虑,如果《河床》的叙事方式从《创业史》、《白鹿原》这么直追下来,也就是依靠典型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线性展开,不管是单弦还是复调,我觉得是不是还有现在我们看到的《河床》的内在的张力,它在叙事上能不能达到现在这个价值。我跟他坦率的交流过,你写的再好也不过是《白鹿原》的南方版,不管是从精神价值、文本价值那就是一个等号。陈启文写《河床》从构思到写作,长达三年时间,我觉得他也一直在思考我刚才想的这个问题,他写作过程中不止一次跟我聊,谈到他的无奈和苦闷,他当时确实也这样。
以我对陈启文的了解,他一直是一个在艺术探索上有着高度自觉、并不断试图超越自己的作者。所以我还是对这个小说充满了期望。后来读到《河床》,我真的感到吃惊,我觉得这应该是一部充满创新意识的长篇小说。说它是一次倾尽全力的文学实验一点也不为过。首先在文本结构上,陈启文把一个完全可以按照时序展开的长篇故事拆分为五个相对独立的部分,甚至把一条大河和一片河床作为了表达的主人公。应该说,以第一人称“我”写史诗性的作品是有局限性,像《静静的顿河》如果用一人称式来展开叙述是难以想象的。陈启文显然感觉到了这种局限,他在这里设置了两个我,两个视角的我,一个是童年的视角,一个是离开了故乡,远离了河床,人到中年的这种视角,通过这两种视角反复地穿插,交叉地叙事,进一步拓展了现代乡土叙事的表达空间,当然这也更接近河床上的原生态和生命的实相。这样的长篇叙事在我的阅读范围中还是第一次看到,而它无疑又是以其浑然一体的整体性、情节的连贯性、人物也很贯穿来构成的一个长篇小说。
第二,从精神价值上讲,说到大河,说到河床,这也是我非常熟悉的领域。我和陈启文是喝同一个大湖里的水长大的,我的出生地也就是我的故乡在洞庭湖之西的常德,陈启文的故乡在在东洞庭的岳阳。这个洞庭湖有人说是系在长江腰上的大水袋,它是大自然为了蓄洪而形成的一个冲击湖泊。长江是穿洞庭湖而过,一旦涨水洞庭湖要承载很大的洪水量,它是调剂长江的一个湖。比如说江西的鄱阳湖就不一样,长江不进这个湖。洞庭湖就不同了,长江上游的水在贯穿了好几个省之后,先要进洞庭,同时还要积蓄湖南的湘、资、沅,澧四条大河,它们的水全部入洞庭,加之湖南本身的雨水充沛,这无数的河流涌进了洞庭湖就通过陈启文的家乡东洞庭,再进到长江,所以一到抗洪的时候,我们湖南的抗洪指挥部就是抢先抢占洞庭湖,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的水库都不要蓄水,把水赶快放掉,赶快让它进洞庭,这就顶住了长江入洞庭的水,如果你弄晚了长江水入了洞庭湖,洞庭湖满了,湖南的四条河的水就进不了洞庭湖,那四条河的流域就患难成灾,这是历来的江河之争、江湖之争,从清朝开始就了。当时的清王朝就主张舍南救北,舍湖南保湖北。曾有一任湖南巡抚不听话,也像我们现在一样抢先把水放进洞庭湖,湖广总督为保湖北,在安乡那边架着大炮打这边的堤,把堤打垮,然后让水往湖南淹。
一直到现在,长江水利委员会历来跟湖南是非常对峙的。湖南沿洞庭湖靠湖北的大堤是中央投资直接建的,靠湖的南边的大堤是地方投资。根据长江委的规定,南边的堤比北边的堤必须低半米,就是说实在人力不可阻挡时,还是要先淹湖南,为湖北泄洪。由于这一带长期被淹的,这里人的生命是十分顽强的。我们西洞庭有一个县叫安乡县,这里所有的乡都是以“安”字打头,什么安罩乡,安全乡,安保乡等等,他们水利局长跟我讲,所有人都是居安思危,只有我们安乡人是居危思安,一年四季它都想着怎么安全。这里面的生命价值就是在这种时时处于某种危险的不安全的文化背景下展现出来的。而在陈启文笔下,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地域的这种开拓史和繁衍史,乃至这种地域的地理环境,气候特色,以及这种地带的风俗人情,性格特征,我不仅非常熟悉,甚至能如数家珍。譬如说《河床》第二部,写那个被雷打死的姑姑鸳鸯,对于不熟悉洞庭湖区生活的读者,可能感到不理解,怎么雷落下来跟人追,一直追到把她打死呢?这样的雷在我们那边叫滚地雷,在广袤的洞庭湖平原十分常见,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死于这样的雷击事件的人。我记得我们那一代,大人经常告诉我们,你要遇见这样的滚地雷的时候,你不要跟它赛跑,你跑到一定的时候猛地往地下一趴,它雷就过去了,你要跟它跑,有股回旋风,它就越跑越近。所以这种事情我感到特别熟悉。而这里的人民跟水的关系,《河床》就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了。水养育了这一方土地上的人民,但一年一度的洪汛也是河床上世代的隐患,为了抵挡河水,人们在这个河床上栽满了防浪林。小说中写的那个守林人是个八十七岁的孤老,他既是这片河床的守护神,又是众生的拯救者,用他那把长长的竹筢不知道捞起了多少人。这种人物在洞庭湖的原型比比皆是。1998年,全长江流域发大水,中国作协张贤亮、蒋巍来抗洪前线,我一直陪着他们沿着洞庭湖走了一圈,在岳阳华容的大堤上碰到了一个108岁的老汉,健步如飞。当时的岳阳市的副市长罗碧升还跟他开了个玩笑,要他再找个老伴。这个老汉很有意思,后来我每回看到陈启文的《河床》就想到这个人,大堤上所有的人就睡在竹子搭起的尖顶蓬子里,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要爬到尖尖的蓬顶上去看水退了没有,水涨了没有。他岁数这么大,身体还这么好,还惦记着这一地人的安危,我想,这个老者身上就体现了陈启文表达的那种守护神和拯救者的气概。而小说的“我”(春仔)随着崩塌的河岸跌入大河,被守林老汉用竹筢救了上来,“我”已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从那以后我就以一种重生的目光来打量这片生养我的河床,我觉得是解读小说《河床》的关键,是文眼所在。《河床》相对独立的五个部分,被整体的纳入这种视角之下,展示了人世间种种复杂的纠缠和生命悲苍感。
河床一年换一次血,河床永远处在一种神奇的怀胎孕育中,每年春天的气息仿佛都是从子宫里开始弥漫的,这种奇异的怀胎孕育甚至成了河床上众生的信仰。比如小说中的朱小菊,就是叙事主人公春仔小时侯的玩伴,她的死也与怀孕生育有关。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脸上长了两块蝴蝶斑被人怀疑为怀孕了。在河床上这是一个没有权利怀孕的女子,除了死,她已经没办法在河床上生存下去。我奶奶,一辈子为无数个孩子接生的老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又有孩子出生了,远远就高兴的咳嗽,大声问“谁生了?啊,谁声了?”我觉得这个地方悲怆得令人落泪。这些细节在小说了俯拾即是。尽管这个小说里充满了悲凉的氛围,但是它更多的,我觉得还是希望、拯救和寻找,以及同命运的不屈的抗争。我觉得整部作品的基调是昂扬向上的,这个基调我觉得陈启文在动笔的时候就奠定了,河床上那些卑微的生命才显得如此顽强。而河床这片荒芜的土地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历经四代人艰辛惨淡的开拓,已经变成了一片富饶肥沃的土地。湖南是一个农业大省,但是湖南的农业它就分布在洞庭湖区域,其它地方都不行,全是山区,尤其是沈从文写得很多的湘西山区,那都是不毛之地。真正叫天下粮仓的湖南,这个粮仓就在洞庭湖。在这种意义上讲,《河床》既是长江中下游平原开拓史的缩影,也象征了一个民族伟大而又艰辛惨淡的复兴之路。我以为这才是陈启文长篇小说《河床》最重要最独特的精神价值。
*本文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界》杂志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