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阿坚2022年2月28日摄于广州二沙岛。
【回忆录】与弟妹相会在海南(90)
我离开湛江大姐家,按计划去海康县火炬农场,接着过琼州海峡踏上海南岛,先去临高县红华农场,再去白沙县牙叉农场。记不清去了哪些连队,见过哪些广雅校友,停留了多少天,最后要见的是弟妹。弟弟在五指山腹地的乐东县保显农场,我们约他到四妹所在儋县龙山农场会合。
四妹在吴家五朵金花中,最为热情开朗勇敢好动,读小学时成绩不如哥哥姐姐,考上执信女中后逐渐懂事,正要认真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却因文革爆发阻断求学路,16岁就报名去海南当知青。1968年秋,吴家同时有四个知青,按规定可申请在一起。我主张各自报名分赴四处,经受考验独立成长。我并不能预见后来的招工、招生,只是想,聚在一起好机遇不会多,万一有事就牵连家人。父母已被关押在监狱里,户口簿上只剩14岁的五妹。11月,三妹、四妹、弟弟先后去增城、海南,我都没送行。10日我和27位同学登上解放牌卡车,开往粤北阳山县。
我一直没问过爱玩爱笑的四妹,在海南有没有暗自垂泪。后来读她回忆录:“……连偷偷躲进一个不为人知角落,独自舔舐心灵伤口哭泣的机会都没有——集体住的大茅草房通风透气,每房仅一堵泥巴糊的矮墙作隔离,隔墙有耳任何动静一清二楚,绵绵苦思只能深藏心中。”我不断与妹妹们通信,不知不觉间,她们的字也像了我的字。四妹忆述11月9日洲头咀乘船场景:码头森严壁垒,有不少头戴藤盔的工人纠察队员现场维持秩序,送别的家人一律不得内进,工纠们手持红白两色木棍目光严峻警惕,每隔两米站立形成了一道红白色的人墙。红卫八号轮就停靠在岸边,我们各人手提行李经过夹道人墙鱼贯走上甲板……
第二天她和大家涌上甲板看日出,有个片断很生动——有人问:不知海水咸不咸?听此话我一溜烟跑回大舱底,将随身带的手提铝饭盒用行李带紧紧系好,用尽力气向大海扔去,“砰”的一声饭盒被疾风激浪狠狠砸到船边,哎呀!全瘪啦,赶紧收绳提起。一大帮相识和不相识的男女学生围拢过来,大家争着用手指蘸剩余的海水放到嘴里,即时吐出纷纷叫道:“哇!哇!好咸好苦!”——壮观的海上日出,让四妹的心激情燃烧,随即投入又咸又苦的实践。她给我的信详尽讲述橡胶种植新兵的生活,还画过宿舍平面图,床铺在哪里,水桶放哪里,门口在哪里。 她分到新成立的“五七干校”,住橡胶林中新盖的茅草房,点煤油灯,从大井取水。工资22元,每月大米40斤食油半斤。早饭加盐白粥一口盅,午饭晚饭白饭加无油青菜。林段砍芭第一天双手打满大小血泡共18个,当上割胶工后每天清晨三点多起床……
这样的生活比起我在阳山务农不算苦,海南至少能吃上饭,阳山长年喝玉米糊,但要知道四妹才刚满16岁啊。她和几个女生还专挑苦吃,1969年5月报名到远离团部的天角潭新队。主业是将杂树勒竹砍烧后挖环山行种橡胶树,生活条件差劳动强度大,吃菜没油水常年酱油捞饭……1971年8月,她又调离天角潭队到龙山农场大讲队。龙山是为扩大生产在旧场复建的新场,位于儋县靠西靠海排浦镇附近一片红土荒原上。新场主业同样是开荒育苗种橡胶。四妹在海南没住过砖瓦房,每到一处都住茅草房,我们姐妹就在茅草房相聚。我先去她第一个农场——西庆,她同班女生来接我去天角潭,听名字就能想象够偏远。我印象深的地名是黄泥沟,与天角潭合为一队。记得看过黄泥沟的报道,学习解放军王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等等。当晚我说很想吃木薯,女生们立即挖回鲜木薯,架起土灶在锅里煲熟,粉糯甘香,比阳山品种好多了,阳山木薯要泡几天去毒才能吃。
网络照片,四妹说知青住的砖瓦房就这样。
网络照片,知青们取水的大井。
网络照片,农场附近有少数民族村寨。
四妹在割胶。
留在西庆的女生陪我坐车去龙山农场,找到调去做开荒牛的四妹,那里也有执信女中同学。四妹在大讲队当过垦荒挖橡胶穴农工、淋水苗圃工、煮饭劈柴伙猫、挑砖瓦石搅灰浆小工、基建打石头苦力工、还当过测量队跑腿杂工,扛运仪器、举着测量标杆满山野地跑或按指令挥动小旗当旗手。随后场里派拖拉机开进她负责带车,眼看机车在轰鸣声中深翻犁地,她萌生出当拖拉机手的愿望。经一番力争,四妹等五位来自广州、潮州、台山的女知青,成为农场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女拖拉机手。当哥哥姐姐来到龙山看望时,四妹飒爽英姿地迎接亲人。
三年没见弟弟了,不知他有什么改变?小时候我在中山四路小学读书,他入学前班,每天跟着我上学回家。我考上广雅中学寄宿,两年后弟弟也考进来。初三姐姐记挂着初一弟弟,周六下午去男生宿舍门口等他,其他男生都笑看姐弟俩结伴回家。周日傍晚我和他一起回校,公共汽车里的男生看姐弟俩走在路边,忍不住又笑他,于是弟弟提出不再相约,各自行动,我恍然大悟:弟弟长大了!他从小沉稳内向,学习专注,否则也不能考上名校。他课余钻研无线电知识,反复实践收效显著,后来被选到学校广播站,住在礼堂舞台右侧室内,负责广播电器设备管理维护。我担任校团委宣传委员,分管广雅团讯、广播站等,但我不会趁机和弟弟聊家事,只是请我班女生林少芳做他入团介绍人。几十年后回母校参加校庆活动,弟弟和介绍人偶遇,我还为两人拍了合影。我在龙山农场大讲队等了些日子,弟弟从乐东县来了,长年劳动锻炼,他变得黝黑壮实。还是那样沉稳,不像吴家姐妹爱说话。他和四妹都在海南,境况相近不时通信,见面无须多讲什么,所以我始终对他了解有限。后来他回城读书、工作,几十年病痛不断,全因知青生涯太苦熬坏了。
某日上午,我们跟随司务长,顶着酷暑去他采办副食所知的渔港,记得名叫白马井。海边有很多女人在加工门鳝,一条条剖开、压紧,堆叠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海鱼,当时只听说叫门鳝,几十年后才查到它学名海鳗、潮汕人叫它麻鱼,身形肥圆纤长,重30斤左右,长达1-2米,尖牙利齿,无鳞,体滑灵敏,属凶猛的肉食性鱼类。我们买了门鳝,还买了些腊肉,在一座木屋里请人加工。鱼鲜肉香饱餐一顿,不知多久没吃得如此尽兴了。但想到父母正受专政,家人团聚无望,心情又黯然。饭后去海边,在蓝天白云下、碧浪黄沙中留影。走在热辣辣的沙滩上,发现这里那里长着仙人掌,唯有它们耐旱才能生存。忽然我眼前一亮,只见暗绿多刺的掌上,开着颜色艳丽的小花!一阵意外惊喜,没想到其貌不扬且不友善的仙人掌,会有如此娇媚的花朵。
不久,连队组织职工到场部听传达保密文件。四妹当晚就透露了林彪外逃的“9.13”事件,我和弟妹都觉得震惊。这爆炸新闻引起我们对时政的思考,一时半会说不清,但隐隐感觉会有变化的。我和弟弟都不敢耽误归程,特别是他从保显农场过来,是正式请假获准的,千万不能超假。1969年4月海南湛江农垦系统的农场改编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归广州军区领导。兵团下辖十个师,共11万人,由现役军人和知识青年组成,自此知青们行动更强调军事化了。1972年夏末,弟弟广州探亲归来经儋州县城那大准备见四妹,不料他通行证过期3天,刚下车就被逮住并在派出所拘留。幸亏“难友”中有人认识四妹,先放出来便设法电话通知她。排浦至那大隔日对开班车当天已开出,情急之下四妹决定骑车去那大。来回120多公里,同队广州知青小张自告奋勇相陪。台风天,厚重的帆布雨衣内外全湿透,全程是坑洼不平的黄泥沙土上坡路,大腿根都磨出了血。两人拼死蹬踩终于爬上大斜坡顶,来到县城长途车站前的十字路口,突然望见路边一个熟悉身影,正是被释放的弟弟,四妹刹那间放下心头大石。
弟弟有过教训,更觉得大讲队不宜久留。四妹送我们到西线尽头排浦站搭车,当晚我和弟弟在那大镇过夜。饭后无处可去,买票看露天电影,忘了是《地道战》还是《地雷战》。看完我俩分别进女客房、男客房,都是为省钱住大通铺。我对弟弟说,明早各自赶车,来不及道别,晚安啦,他点点头,好。姐弟这一别,又是三年后才见面。
四妹和两位女知青当上拖拉机手。
弟弟从小沉稳,看拍照两手放腿上的模样就很乖。我和他、五妹合影。
我和弟妹合影,弟弟还是习惯将手放腿上,四妹坐后排,看模样就是活泼好动的女孩。
在海南当知青的弟弟。
我和弟弟、四妹摄于海南白马井海边。
海滩上仙人掌开花。
门鳝
网络图片:今日白马井渔港
弟弟穿上外套,我和四妹戴上毛主席像章,请司务长按快门拍张微笑的合影。真想给爸爸妈妈看看啊,可是,无处可寄。
湛江市的道路
我离开海南,很快来到湛江大姐家,请她帮忙找顺风车回广州。大姐当时的困境我清楚,姐夫远在部队,去贵州的兵工厂“支左”,大姐勉力撑持小家,还尽量关爱弟妹。她养了几只鸽子,用乳鸽给自己和女儿增加营养。四个妹妹先后去她家,都喝过乳鸽炖药材的滋补靓汤。三妹是1972年去湛江找大姐的,当时大姐女儿还小,又多了个儿子,大姐要请保姆,四人开支已紧巴巴,三妹到来又多了一张嘴。大姐记得三妹说过:“家里太缺肉食了,凭证购肉,无券无奈,有时我见肉贩子离开,就蹲下在砧板上抠肉碎。”大姐还记得某日她准备上班,三妹问:“大家姐,今天是节日,我们可不可以买只鸭子吃呢?”大姐答应了,三妹立马去市场买回一只瘦鸭,胃里还塞满泥沙。这次大姐为我准备了很多食品带回广州给五妹,有花生、红枣、鱼干,不知是否还有红薯、椰子等等,总之重得很。她找到一辆顺风车,让我省下返穗车费,留着买车票回阳山。
深秋的早晨,我和一位湛江姑娘来到大货车旁,准备人货混载去广州。我从广州去湛江也是搭顺风车,那次司机让我坐副驾驶位。他说自己曾在香港启德机场工作,参加了1949年11月的“两航起义”(中航、央航在香港宣布起义,脱离国民党政权,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领导。12架飞机从启德机场升空,飞抵北京、天津)。我说有位中学同班女生,父亲也参加了“两航起义”,此后就在民航系统上班。偶遇我这“知情”乘客,司机格外兴奋,一首接一首唱老歌,嗓音浑厚抒情动听,从早到晚开车也不觉得累。这次两位姑娘坐其他司机的车,就没那么好的待遇坐驾驶室了。货车运载的是钢板,斜放在车厢里,两个乘客在钢板上垫棉被,盖棉被,一路颠簸半躺到广州。风很猛,我和姑娘都不说话,只露出脑袋,半醒半睡。天黑后在某县城吃晚饭、住旅店,不得不花钱。
次日继续驶往广州方向,不料黄昏时发现汽油不够!起初司机把车停在公路边,从排水沟里舀些清水倒进油箱,让油浮上来继续用。后来那点油用完了,广州遥遥在望却无法到达。当年物质奇缺,样样都计划供应,汽油更不易得。我们焦急地站在车旁,扬手向路过的车求助,等了很久才见到同系统的车,与司机商议借些汽油上路。
终于开进广州市区,在解放北与东风路交界处,司机把车停下让我走回家,说怕汽油不够,不敢拐道了。我很无奈,人家也有难处。道谢之后,我望着地下这堆东西发愁,没有扁担,只能用蚂蚁搬家的办法,一点点分批往吉祥路移动。我提几样东西走一小段路,把它们放在路边,赶紧回头再提几样。走着还要不时回望,怕有人眼见心谋。不是什么值钱货,但那年头弄点吃的太难了,何况这是大姐的心意啊!往返几十回,又累又饿,精疲力竭,总算把东西移到后楼下街的街口。还是不敢大意回家喊五妹帮忙,万一给谁顺手牵羊弄走呢?无论如何就要到家了,那盏绿色台灯会亮着,犹如爸爸妈妈仍在。虽然父母被批斗受监禁,但吴家七兄弟姐妹心不散,一直期待父母归来。
网络图片,当年爸妈用的台灯没这么精致,但绿色玻璃灯罩最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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