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石缘轩画廊)
儿子生在花好月圆时
□ 吴幼坚
今天是中秋佳节,近日陆续接到很多网友祝福,无法一一致谢。值此花好月圆时,祝大家身心健康,亲友和谐,万事顺意。昨天(9月24日)儿子27岁,我写了有关博文,纯属私人档案,有兴趣者不妨一阅。希望儿子了解自己的来龙去脉,明白母亲的心——
27年前的中秋,即1980年9月23日,我、先生及从阳山县来的乡下妹子共3人,哦,加上怀着的宝宝共4人,在广雅中学科学馆顶层的小房间,吃了水果、月饼,过了节。新来的小保姆没地方住,学校安排西围墙边女生大楼楼梯底做宿舍,兼我家厨房、洗澡房。我俩把她安顿好,披着月光慢慢走回住处。
我和先生1979年先后从湛江回到广州,找住房比找工作难得多。幸好我的母校接收他当老师,安排我俩住进11平米的杂物间。几个月后我怀孕了。此前29岁时在阳山怀过一次,去信征得在湖北教中学的先生同意不要。但没等上医院动手术,就在植树劳动后不慎流产了,还拖垮了身体。31岁时在湛江第二次怀孕,这回打算要了。不巧政工办派干事下挖泥船协助搞宣传,每半月上岸休两天。整船男人都是强劳力,吃啥都香,而我一闻到鱼腥就吐,每顿只喝菜汤咽半个馒头……趁休假赶紧和先生各骑一辆单车去市场,买回牛肉补充营养。也许是连颠带累,又出现流产先兆。记得正是1979年元旦,我坐在中医师家小凳上不敢动,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暗暗祈求孩子能保住。医师回来把脉后开了安胎药方,可在物质匮乏的年头,先生找遍湛江市的药店竟买不到阿胶!好不容易向同事借到一小块,等熬好药服下已是半夜了。之后在家静养,却不忍拒绝领导让赶写材料的要求。我用大枕头垫在腰后,边打针吃药边埋头苦干,12天后孩子没了。

阿坚和儿子在广州烈士陵园(1985年,38岁) (郑成波摄)
第三次怀孕时我已近33岁,调入《广州文艺》当校对刚半年。每天从西村挤公车回解放北应元路上班,往返奔波又出毛病:下班后昏倒在车里。第二天上班无意讲起,年轻母亲陈茹非常敏感,说万一造成习惯性流产就麻烦了!她主动向领导反映情况,主编刘家泽等都很有人情味,让我上医院检查后,从此不必回单位上班,只须按时保质完成校对。我每周两次步行去卫生院,开两剂中药回来安胎。妊娠反应极大,吃什么都吐。为保证营养,早上逼着自己把两瓶鲜奶趁热喝下。胎儿一天天长大,我的手脚却显得细瘦苍白。有次教工饭堂通知各户领猪肉,我正排着队又险些晕倒,吓得别人赶紧通知郑老师来接家属。单位每月送来校样,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克制着头晕恶心,逐个字逐个标点细细检查。体质太弱,看一会儿就天旋地转,不得不躺下歇歇。就这样我也没耽误过工作,初校、二校、三校,都由先生按时送回编辑部。《广州文艺》待我不薄,半休状态下工资调整照样升一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我日后十多年里,竭力为《广州文艺》组织好稿、寻找企业资助的重要原因。
我家在教学楼顶,白天师生们上上下下,我挺个大肚子有碍观瞻,所以总缩在窝里。精神稍好就收听音乐(买不起电视机),或反复播放钢琴协奏曲《黄河》,还有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全剧音乐。一位在战士歌舞团弹钢琴的女友,赴港定居前把电唱机转让给我,并附送两套唱片。就这样,无意间我对宝宝进行着一丝不苟的文字胎教,大气而有别于流行歌曲或儿歌的音乐胎教。我们用水要去教研室提,煮饭菜用单眼煤气灶,傍晚师生都走了才搬出房门口。衣物晚上晾出走廊,天亮收进屋里。阶梯教室外楼梯底有个极窄的厕所,学校允许我们晚上用作卫生间。趁晚自习,我会在校园幽静小道散步,看日光灯从一间间教室透出,灯下是埋头做作业的学子,思绪恍若回到十多年前……偶尔碰到下自习,师弟师妹嬉闹着从身旁走过,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弱质妇人,当年在广雅何等青春焕发。
正对科学馆的是广雅标志性建筑——冠冕楼。从早春怀上宝宝经夏入秋,楼前方形池塘畔凤凰树花开花谢,蝉鸣声声由低至高又渐歇。我每日感觉光阴流逝,盼望着瓜熟蒂落。低矮的房顶没隔热层,一扇大窗对着楼梯口,另一扇小窗却在生物科内,无法对流。酷热的七八月,斗室如同火柴盒不可久待。幸好放暑假了,可以在3楼天台过夜。每晚把钢丝床和帆布床并排架好,放上席子就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大床。孕妇的保健不敢大意,要挂蚊帐,还要架塑料布挡露水。这些繁琐事一律由先生包了,40岁的男人满心期待当爹。老同学陆续来看望,告别时我送到楼梯口,笑道,下次来或者见到我和孩子,或者连我也见不着了。他们说,别讲不吉利的话!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为你祝福!
中秋节夜里,我对先生说,节也过了,头也洗了,样样都准备好了,还要等7天才到预产期!唉,真希望孩子明天就出世!他答,哪会这么如愿呀?可是,宝宝真听见了妈妈的话,不等天亮就想出来和妈妈会面了!先生又惊又喜地送我去医院,医生说还没到时辰,回家等着吧。我们就近回到娘家,母亲知道快要添外孙了,高兴地让我吃蛋炒饭,说生孩子时才有力气。父亲参加中国新闻代表团,此时正在瑞士、比利时考察。行前我告诉过他,等你回家就会多一个外孙了。我没开口请父亲替孩子取名,否则他认真想出来的不合我意怎么办?只生一个孩子,起名字这件事,还是留给自己做。
在家睡到下午,宝宝再次胡乱蹬腿伸胳膊。先生陪我慢慢挪到医院,办妥住院手续,连饭也开好了。他说回家煲腐竹鸡蛋糖水,晚饭后送来。据说多喝这种滑溜溜的糖水,孩子会生得顺畅。我独自找到医生,要求剖腹产。医生吃惊地问原因,我说自己33岁半了,怀第三次才成功;单位一直非常照顾我,先生也付出了许多辛劳;万一孩子出生时发生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我只字不提怀孕过程的磨难,觉得那是母亲理应承受的痛苦。医生为我做了检查,说胎儿虽大但胎位正,你体型瘦削反倒好发力帮胎儿娩出。我再三叮嘱医生,万一不行你就当机立断吧,大人不要紧,但求孩子平安!护士劝我,不用剖腹产就吃晚饭吧。回到病床边正准备扒饭,宝宝迫不及待要出生了!我被护士快手快脚送进产房,吃不上一口饭。
第一产室三张床都躺着产妇,助产士们正忙于迎接一个个新生儿。第二产室只躺了我一人,左右两张床一直空着。负责这边的两位助产士暂时闲着,坐在用大玻璃隔开的外间,观察我的动静。按说隔壁三个人生孩子,呻吟哭喊声是绝对免不了的,奇怪的是事后我极力回想也毫无印象。也许当时我专心致志无暇旁顾?或者是有意识地选择遗忘,抑或无意间作了删除?我自己对分娩过程也记不清了,只知道从未试过这种剧烈的痛法,腰就像要折断一样。有几次我忍不住双腿并拢侧身歇歇腰,助产士马上要求正躺分腿以便观察。不过我始终没哼声,一来早从电影、小说中了解到生孩子的艰难,听过生子如过鬼门关的说法;二来知道哼也减轻不了痛楚,反倒耗去体力,不如默默和宝宝配合;更重要的是,我明白经历这番挣扎宝宝就会降临,内心喜悦压倒一切。
助产士看时机差不多了,来到床边帮助我,医生也在旁指导。反复折腾到近9点钟,助产士对我说,婴儿头顶都见得到了,就是脑袋大出不来,给你侧剪一点好不好?我想也没想皮肉被剪会痛,马上答应,怕宝宝被憋坏啊。那一剪后来缝了三针,过几天又要拆线,但和生孩子比,不过像蚂蚁咬了一下。随着羊水涌出,宝宝冲向外面的世界。我听见几声响亮的啼哭,听见助产士剪断母子相连的脐带,还听见她俩边给新生儿量身高、体重边交谈:“刚才羊水出得猛,婴儿会不会呛着?”“不会吧?”助产士把新生儿抱过来,让我看清是个男孩。最强烈的印象是圆脑袋圆脸蛋,肤色红润健康。确实,他体重7斤3两,吴家第三代无人破此纪录。我当天体重119斤,两天后只剩104斤。分娩时助产士也赞这个胎盘够丰厚,难怪BB这么壮!

襁褓里的新生儿很快送去婴室了,而我却因病房没有床位,等到11点才被推出来,转去妇产科走廊加床。一出产房,就看见妈妈和先生候在门外。妈妈递给我两朵昙花,说是家里栽的,刚巧开了两朵。花朵放在枕边,随我一道被推上楼。我又饿又渴,把迟来的腐竹鸡蛋糖水一扫而光。先生没料到我连晚饭也来不及吃,心想小睡一觉才来熬夜,想不到母子平安,顺顺利利就当了爹。这晚,昙花淡雅清幽的香气,伴初为人母的我安然入梦。
第二天其他产妇都去婴室喂奶,我却没份去,护士还通知先生去见医生。会有什么事呢?先生回来欲言又止,经追问才告诉我,医生对他说,你是个老师,有科学知识,要作好心理准备。可能你太太怀孕后服过西药,导致儿子出现先天性心脏病,我们正全力抢救。又叫他别向产妇透露,以免影响复原。先生忧心忡忡,我却并不惊惶,说道:“我怀孕后没吃过西药。恐怕是婴儿出生时呛着羊水了吧!”我请在儿科当医生的同学从内部了解,果真是羊水呛进肺里,没及时处理而引发肺炎。幸亏值班护士发现婴儿呼吸急促脸色青紫,立即施救。同学每天通报消息,令我有信心等待转机。先生一直半信半疑,查看大量医学资料,双眼布满红丝。他希望找到依据,逐一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
3天后,护士通知我去喂奶。产妇们在婴室门口等候,大同小异的婴儿被点名交到母亲怀中。“吴幼坚!吴幼坚!”我一愣,明白这是我的宝宝,他还是个无名小子,我的名字成了他手环上的代号。我两手笨拙地抱住儿子,在护士指点下第一次给他喂奶。别的产妇已很娴熟,我想换另一侧却有些狼狈。趁儿子吮吸得津津有味,我端详着他的圆脸蛋。孩子输了3天营养液,喂足了牛奶,没出现皮肤收水发皱现象。他的五官是那般熟悉,正是心中所想的模样。正欣慰着,他哭起来,而且越哄越厉害。护士说他没吃饱,问是否需要每餐加牛奶,我忙说要要要!从此每次喂奶我都第一个撤离,别的母亲还在和婴孩亲不够,我早早就把儿子交还婴室喂牛奶了。护士们开玩笑道:“这个吴幼坚一哭,整层楼都震响!”喂奶间隔的几小时里,我的任务是拼命喝牛奶,以便让它转化为乳汁,哺育我的儿子。
为儿子取名颇费思量。他在月亮最圆的农历八月十六出生,考虑过“月”字,但觉柔美了些。先生是海外归侨学生,我父亲又正在海外考察,海外总给人“远”的感觉。“远”是我喜爱的字眼,它参与组合的词令我向往:远树、远山、远岸、远方……先生名波,查典大波浪为涛,青出于蓝胜于蓝,下一代应有涛的气势。我眼前呈现富有诗意的动感画面:圆月普照无涯的大海,海平线遥远而神秘,起伏的浪涛由远而近,来到身边嬉戏眷恋一番,又勇敢地离岸远去,循环往复,永不止歇……我建议为儿子取名远涛——远方的浪涛。儿子长大后对我说,很多人说他名字好,他自己也很喜欢。
儿子出生10天才获准出院。一家三口带上小保姆,挤进先生的大姐家。姑妈家四人齐齐欢迎小涛涛,狭窄的家中笑声四溢。广州夏末秋初暑热未退,我坐月期间每餐必有姜醋猪脚鸡蛋,每晚睡前还有北芪党参淮山杞子炖牛腱。身体受得了这样的补,可见原先有多虚弱。正如医生分析鼓励的,借怀孕打个翻身仗,我明显健康起来。儿子满月后,举家搬回广雅科学馆楼顶,书写新的生活篇章。清政府两广总督张之洞创办于1888年的广雅书院,成为儿子人之初的课堂。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常想,命运实在充满了偶然。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得得失失之间,命悬一线之际,天意护佑了远涛。我是幸运的母亲,会珍惜我的孩子,要让他身心沐浴阳光,开创幸福的人生。

阿坚和儿子在广州从化温泉(1985年,38岁)
(郑成波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