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阿美  

□ 吴幼坚

    壮族姑娘阿美老家在广西南宁市的郊县，交通挺方便，物产也丰富。她父母都是农民，但家里生活还过得去。父亲会做泥水木工，不时有人请去帮盖房，能挣些家用钱。她在5个子女中恰是当中那个，上有哥姐，下有弟妹，从小养成自由的性格。阿美到县中学读书，成绩中等。临近初中毕业的时候，母亲突然被查出患有脑瘤，急需动手术。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又向亲友们借了大笔钱，总算渡过了难关。母亲康复期间要人料理家务，家里欠债要靠父亲还，弟妹要读书，阿美唯有不再上学。那几年，她帮亲戚守过小商店，去过菜场批发瓜菜回来零售，也采购过衣服、丝袜摆档卖。阿美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南宁。她老听歌里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想去看看到底怎么样。县妇联要组织一批人去广州做家政工作，阿美立即报了名。经过体检、培训，她们十几人坐上妇联包的客车，来到了广州。那是1999年，阿美19岁。

    广州市妇联接收了她们，分派到几个服务站去应聘。才过了一夜，第二天就有顾主看中了阿美和另两位女孩。听说是去美容美发院，她们很犹豫，怕那些地方太复杂，名声不好。但见来招人的阿姨慈眉善目的，又能三人结伴同往，就答应下来。上工后，她们并没分到一起。全院三个分店十多个女孩，绝大部分是广西妹，老板要求大家不要整天在小圈子里转，要尽快熟悉广州这个新环境，结识新朋友。阿美一个月后就不怎么想家了，但开工时除了跟顾客打声招呼，很少说话。原来她所在分店位于省市机关干部集中的小区，她想，人家级别高，见识广，我能说些什么？自己一开腔就带土味，不怕惹人笑话？可是老板非要每个人都大胆学说广州话、普通话，要主动与顾客交谈。老板既年轻又能干，让大家叫她阿姐，出面招聘的是她母亲。母女俩都很开朗，店里说笑声不断。一年里会搞几次活动，旅游、聚餐、唱歌等等。渐渐地阿美也变得谈笑自如了。和她同来的两个女孩先后辞了工，她却一直留在最初的点上。工多艺熟，越来越多回头客点名找阿美服务。美容美发过程中，不少人喜欢

听她讲讲家乡的事，有时她也愿意说说心中的烦恼。她发觉城里人也相当友善，还说我是很让她放松的一个。

    阿美的薪酬逐步上升，还有了积蓄。头几年要给家里寄钱，现在三姐妹都出门打工，帮父母还清了债务，她手头松动多了。我以为乡下妹子放假时爱上白云山，她说：“我家乡的山比白云山强多了！山上的沙梨、三华李多得吃不完……不过我喜欢广州的热闹亮堂！”她最常去的地方是上下九、北京路、天河城、中华广场。带上两三百元，逐家店铺慢慢逛，看准哪样再杀价。她买的多是女仔中意的休闲装，穿着觉得格外可爱。就算是不太合身，穿两次再送人也不可惜。小时候没条件穿新衣服，现在作个补偿。她细致地描述过最心爱的一件无袖及膝旗袍：“粉红绸缎料子，鲜红的花从左肩向下延伸，直至旗袍边沿，美得不得了！可惜我身材不苗条还偏矮，穿不出好效果。不过买下来压箱底也好，我闲时拿出来欣赏，心情都靓些！”阿美还有一大爱好是买耳环、头饰等小玩意。她知道农林下路一带流动小贩多，有时收工早些，就约上女伴们赶过去。一见五光十色耀花了眼的货品，阿美就心痒痒的。人家开价耳环8元一副，她杀价结果3元一副。卖货的大嫂边嗔着“死妹钉”，边为她取货，她还要进一步杀价：“五蚊鸡两对（5元2副），卖唔卖？唔卖就扯（走）！”最后，阿美喜孜孜拿着新耳环回店。她时常给我讲些成功杀价的例子，我说，怪不得你的首饰常换常新哩!

    喜新图变的阿美对待爱情，却有旁人想象不到的坚定。事情缘起于几年前，店里一个她最要好的女孩，带着恋人的师傅来洗头，他们是酒楼的糕点师。走前拿张百元大钞付款，说没零钞。阿美嫌找赎麻烦，嘟囔了几句。现在回想起来，那师傅多少带点相亲的意思。按说阿美长得并不漂亮，脾气又大，人家未必看上眼，可当晚就来电话邀去宵夜。碍着女友一对儿也在那边催促，阿美就拉上阿玉去了。已经有一桌人在等她们，阿美坐下就埋头吃喝，似乎仍在生气，其实是不敢看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的酒量挺大，但那晚不知怎么竟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走回店去。她早吩咐阿玉，万一自己醉了要扶着点，可阿玉此刻笑着躲开了，由得师傅当护花使者。他送阿美安全返店，此后便自然地联系起来。他是广东人，家在乡下，当过兵，听说常在户外作业，盖楼筑路什么的，怪不得肤色偏黑。年龄又偏大，相差六七岁，还长得忒老相，阿美不想和他谈恋爱。可他就喜欢阿美的坦率大方厚道，哪怕显得有点任性，他也觉得无所谓。譬如一大桌人吃饭，阿美够不着想吃的菜，他不会替你夹，但你尽管站起身去夹好了。后来他改行搞装修，手下的人都比阿美年长，阿美有时和他们聚聚，感觉很随意。“再加上他的鼻子长得好看，”阿美补充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人都是塌鼻梁，找个高鼻梁的对象，后代的相貌才会好！”

    他们的恋爱一点也不浪漫。他的工程一桩接一桩，总是泡在工地上。顾主往往等完工后才付足款，有些还拖欠很久，他又要存钱回老家盖新楼，手头并不阔绰。阿美没花他什么钱，穿自己买的衣服，他还要求和他一起时别太露，太性感。姑娘们议论道，哪有男仔追女仔不花钱还诸多挑剔的，烦不烦啊，真不明白阿美喜欢他哪点。我想，阿美本人也未必说得清。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鞋子好不好，只有脚知道。”过了好些日子，阿美突然接到男朋友电话，说自己开摩托出了车祸，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正在番禺养伤。阿美工作走不开，只好嘱他静养，放假再去看望。那些日子阿美明显瘦了，也不想说笑和唱歌。她本来就不喜欢太缠绵伤感的歌，只喜爱周杰伦的励志歌。读书时别的女同学追看岑海伦、梁凤仪的小说，阿美却租整套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看，还对科幻、神怪的东西感兴趣。她一向钦佩侠女们，武艺高强不逊男儿，又有满腔柔情。她想，我可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女人。

    男友伤筋动骨一百天，不但没收入，还无端多了支出，又没法去讨工程欠款，经济陷入窘境。阿美毫无怨言，常打电话安慰，手机费也耗得特别多。一天，男友专程打的出广州，说挺想见见阿美，怕疏远了会“甩拖”。阿美陪他去商场，人们见这男人拄着双拐，左腿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还有兴致来逛店，都向阿美投来不解的目光。阿美为男友选购了新衣新裤。不一会，他的手机响了，女秘书催他回去，说某张施工图纸急着要改。此时，阿美并不隐瞒自己的醋意，但她明白，没了基本信任就爱不下去。她把男友送上了的士。

    2006年春，阿美领着男友回广西老家见父母。他送上几千元，感谢两老养育出一个好女儿。阿美又跟男友回乡见过老母和亲戚，随后登记结婚。他俩都很实际，既然经济不宽裕，就不摆酒了。回到广州，阿美仍做美容美发，以致大家都以为她还没结婚。她丈夫也继续做装修，打算多赚些钱，让未来的日子美满康乐。然而命运偏要给小夫妻再一次考验。阿美的丈夫开工时不慎从梯子上跌下地，脑震荡造成部分失忆，还差点伤着眼睛。如今说起，阿美的语气很平静：“脸颊上的皮肉都划破了，幸好没失明，可是留下了伤疤，像个海盗。”她忍不住笑起来。经过一番调养，她丈夫头痛的毛病已好得七七八八。2007年春节他将携妻子返乡，在带庭院的两层新楼里过年。平时我见阿美对店里养的小狗亲热得很，总说姐姐带你去玩，还和小狗互相追逐，想必也很喜欢小孩，自然问她几时要孩子，她答：“他一直在吃药，我们就算见面也没敢在一起，免得对后代不利。待他完全好了，自然该考虑要孩子了。”嗬，不知不觉六七年过去，阿美真的成熟了。我又问她春节后是否仍干这行，她说，还拿不定主意。但她将来的愿望倒十分清晰：“有条件的时候，我想开间女儿红之类的商店，专卖女仔扮靓的衣物。我自己生得不靓，但真是非常贪靓！”

    阿美第二天就要“夫妻双双把家还”了，我猛地想起，还从没问过她的姓名。她说：“我姓余，偶尔上网时自称小鱼儿。”那么，就叫她小鱼儿吧。

                     　　　　　　　　　　　　　　　　　  （刊于2007年3月10日《羊城晚报》，这是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