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启明摄)
阿坚的推介
这是著名作家白桦先生的旧作。许多中老年人大概会记得《今夜星光灿烂》这部电影,它的电影文学剧本就是白桦的作品。我从一本关于党风建设的内刊上,读到这篇纪实,非常感动,并编进了自己所在的《源流》。只有像作者那样,让一切不该忘却的经历,都在心灵里留下年轮,人生的路才能走得踏实。
心灵上的烙印
口 白
桦
我与我同时代出生的所有人一样,出生、成长于战乱,尔后正如一切落叶乔木那样,都不能绕过秋冬而永远留在春夏。我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像落叶乔木一样,默默地在自己的心灵里留下了年轮。唉!最柔弱、最敏感的是人的一颗心呀!最坚强、最博大的不也是人的一颗心吗?
1939年夏天,日本占领军宪兵从我手里把我的父亲夺走。我痛哭至死,而后复生,但我并未立即成长为大人。同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几个日本兵用绳子牵着一个年轻的抗日志士,押往城外的刑场。一群无知的顽童,呼啸着尾随这些刽子手的背后去看热闹。我也被一股愚昧、无聊和癫狂的冲动所吸引,卷入他们的行列。刚刚走了几步,我的胳膊突然被一只非常有力的手抓住,一把将我从那群人中间拉了出来,抬头一看,是西邻卖豆腐的王大娘。她怒不可遏地问我:“你去哪儿?你起什么哄?你爹他们才活埋几天?……你!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话如同当顶霹雳,我的心在一阵战栗之后失去了知觉。王大娘在我稚嫩的心里烙下了三个字:要知耻!人,知炎凉,知利害,易;知耻,却难;知耻而后洁身至死,更难。从那时起,我知耻了!
1942年,告别铁蹄下的故乡,到异乡去谋生,求学。在我离家前,娘要给我洗洗脚。她对我说:“儿呀!今后你的脚就要自己洗,路就要自己走了!”我只能忍泪应一声:“嗯……”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忍着忍着,泪水啪啪地落在脚盆里。娘也哭了,她的泪水也啪啪地落在脚盆里。娘在我的心里烙下了五个字:路要自己走。一个未涉世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面对复杂的歧路,自己走,这太可怕了!可我知道,必须自己去选择。
1948年冬天,在淮海战场的战壕里,和我同在一个连队当兵的小兵,他的真实年龄只有我知道,才14岁。他在参军的时候硬是说自己已经16岁了。他跟着队伍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算批准他的参军要求。如愿以偿的他,只有一件不顺心的事,就是发给他的军装是一套敌军的将军服,而不是我军当时的土布棉袄。连长、指导员一遍遍地向他解释:“我们的后勤补给在黄河以北,现在没法给你发一套你要的正式军装。这不是很好吗?高级毛呢料子的!”他总是跟我嘀嘀咕咕。他几乎向所有的战友都提出过换军装的要求:一律遭到坚决的拒绝。在总攻敌军兵团指挥部那天傍晚,我被留在战壕里照顾重伤员。在出击前的三分钟,我思考再三,脱下我的棉军装,递给了小兵。他喜出望外,却又不好意思接受。我光着身子对他说:“你想冻死我?!”他才脱下军服,光着身子抱住我呜咽着说:“这一仗,俺就是死……”我立即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不吉利的字已经吐了出来。我明白他想要说的话。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全连都回来了,小兵却没有回来……非常意外的是,连长把我那件棉袄带了回来。连长告诉我:“这是他在咽气之前自己脱下来的,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穿着他参军前那件白土布褂子。我们给他裹了一床棉被……我们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给你把棉袄带了回来。”后来,这件棉袄我一直穿到春暖花开时节才脱下来,那已是渡江战役的前夕了。当那天小兵和我的光身子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体温在我的心里烙下一个原则,那就是:价值的重要标准绝不是物质。所以我才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克服物欲、贪婪和虚荣,而安贫乐道。
(刊于2006年第10期《源流》,请白桦先生与《源流》联系以便汇上稿酬。
源流邮箱:yuanliu1012@21cn.com,电话:8762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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