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补写老照片说明:1986年,39岁的阿坚我去湖南组稿,与青年作者在公园留影。
化作温润的南风
□ 吴幼坚
我顺着人流走向出站口。这是我第五次来武汉。记得1983年秋第一次来时,刚出站就见有位瘦高的中年人,双手在胸前扯开张小白纸(那是电报纸背面),上写:“吴幼坚”……
“阿坚!阿坚!”几个人连声呼唤,上前握手。熟悉的面孔介绍陌生的面孔,原来全是在武大中文系插班进修的湖北作者。“吴老师,您好!”这位如此尊称我的该是学生了,一报姓名,却是来进修的河南作者。我俩通了两年信,今天才见面。
五月正午的骄阳热力逼人,坐在“老”大学生的自行车尾架上,进入绿意浓浓的武大校园,顿觉神清气爽。插班生下午有课,我抓紧时间去“作家班”。那批学员都是颇有名气的中青年作家,不少人在《广州文艺》发过作品,有几位还获过“朝花奖”。现在,他们多转向以写中篇、长篇为主了,但与我交谈过的每一位,都答应有了合适的短篇或小中篇,会给我刊的。“《广州文艺》是家有影响的青年文学刊物,办得很有特色,很有朝气!”听到他们的称赞,我毫不掩饰自己欣慰的笑容。
尽管我是个最普通的编辑,但是,与作者交往时,我是代表《广州文艺》的。最初联系的一批作者已“考察”了我三年多,他们不再称我“吴编辑”或“吴老师”,而称“阿坚”。其实,我从小就立下当语文老师的志愿,到高三毕业前夕,则连高考志愿表怎么填都想清楚了,第一志愿是北师大中文系。然而,“文革”的飓风把我从广州刮到粤北山区“接受再教育”。之后我在文化单位、工业单位抓了七年笔杆,再在《广州文艺》当了三年校对。我是现有四个文字编辑中年龄最大、“编龄”最短的。“老师”这称谓让我激动,又让我惭愧。
在武大住了四天,看着大学生们翩然来去,我想,如果没有十年浩劫,我也许会成为他们的校友。当年我动过报考武大图书馆系的念头。可我连家里那大柜大柜的书都未及浏览,“造反派”就把它们抄走、烧毁了。父母被关押了,我和未成年的弟妹,只好各自在社会大学里,读人生这本严峻的大书。是的,我比许多青年作者阅历要丰富,但要当好“老师”,还须不断充实自己。一位大学青年教师把他参与编辑的理论书籍寄来,让我“放在手边,得空翻翻”,一位部队作者写信说:“送你一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希望对你的工作有帮助。”
……更多作者经常敦促我多看书,多思索。他们不注重我有无大学文凭,但要求我有真才实学;他们希望我不但具有五六十年代的编辑作风,还具有八十年代的编辑思想。我深切地感受着沉沉的压力与殷殷的期待。
武汉素有“火炉”之称,坐落在东湖之滨的武大也酷热难当。我那些“老三届”的作者朋友们,为了充实自己,甘愿过几年简朴的学生生活。插班生四人睡一间宿舍,床、桌、椅挤得满满的,还到处是书、笔记、文稿;晚上,我在他们房里呆了一会,双脚就被蚊子叮出一个个红点。真难为他们在这种环境里读书、写作!那些全国作协会员们住得稍宽敞,但他们同样在学生食堂排队买饭菜;同样从楼下往六七楼提自来水;同样听课、复习、考试……在一对青年作家的宿舍里,我看到他俩把女儿的照片镶在床头镜框中,别的作家也该珍藏着妻儿的照片吧?这是一批特殊的大学生,低年级同学甚至喊他们叔叔、阿姨,而他们在与小字辈一起读书之余,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佳作。
星期天,插班生们与我结伴,车铃叮当,直奔磨山。开怀畅饮,诗兴顿生。归途中,我们留连于漫坡的野菊花,采撷,留影。朵朵黄花,阳光般跳跃在我们胸前、肩上,点缀着我们的车头和挎包。
这支变得年轻了的自行车队驶近了武大侧门,阵阵更年轻的欢声笑语扑面而来。看,夕阳辉映的东湖金波荡漾,嬉浪的男女青年身穿艳丽的泳装出没其间;白色的水鸟扇动双翅飞向高远的蓝天;岸边的梧桐慈爱地俯向湖面,荫庇着在绿茵上依偎、拥吻的恋人;错落有致地散停着的自行车,显出了少见的轻松、自在……这欢乐、自由、安宁的画面又一次使我百感交集。昨天我和作家班一位朋友已来过这里。他比我低两届,“文革”中身陷冤狱,受过几年折磨,留下了严重失眠的后遗症,住集体宿舍比一般人更不适应。最令我同情的,是他至今仍孑然一身。我和他沉默着,聆听着人们无拘无束的畅笑。你不得不承认,春天是属于他们的,而自己已步入人生的盛夏。这位朋友习惯地蹙着眉,但没有叹息,也毋须安慰。他已发表了上百万字的作品,仍在不倦地笔耕。他将有一个丰饶的金秋。
东湖的傍晚给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强烈的。夜里,学生宿舍像个蒸笼,我干脆起床看稿。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定有许多作者也在用功。几天后我在汉口见到一位同龄人,她向素昧平生的我讲起她刚完成的中篇小说,讲起她第一位丈夫被打成“反革命”含冤而死的往事,潸然泪下。接着我去潜江县看望油田的一位作者及其家属,他妻子在那疯狂的年代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反复发作,只好提前病退。这位两个儿女的父亲如牛负重,在业余创作的路上艰难前行。中国这代中年作者经历过何等险恶的风浪而不甘沉沦啊!我理解他们,就像理解自己一样。
什么是联结编辑与作者的感情纽带?我以为是相互间的理解与真诚。在郑州一位青年朋友的家宴上,我见到我所敬重的一位作家。他五十刚出头,中、短篇小说均获全国奖,名声可谓大矣,但他与在座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人像平辈一样谈笑、碰杯。我知道他很忙,稿约又特别多,我刊从未邀请过他参加笔会,我也没向他定期赠送杂志,因此,不打算再提稿子的事。席间,他却主动当着大家面说:“我欠着阿坚的人情债。”这时,我不禁想起一位军人。他两次为我刊写的稿都被退了,因为他在《解放军文艺》获过奖,我一直要求他拿出“拳头产品”来。春节,他寄来雄鹰展翅的贺年卡,上写:“我想,我是会写出一篇让你通过的稿子来的。等着吧。”不久后他去中越边界体验生活,行前匆匆来函:“前线也许偶然不幸,那么,这就是告别信了,但我总觉得我命不该绝,日后定会见面的。”读完信我心一沉,把它小心保存起来。我想,男子汉说话算数,何况军人。只要他平安归来,迟早会给我一篇好稿子。
事情简直凑巧之极,家宴次日,我在郑州街头突然见一人酷似他,骑着车缓缓从我面前经过。他家和单位都在外省,怎可能在郑州邂逅?于是我没喊。回广州后接他回信,说:“那天你在郑州见到的正是我。这简直是有一点暗示人生的意味,人海茫茫,失之交臂。”这次机会是错过了,但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还等着他交稿哩。倒是那许许多多分布于各地的朋友,恐怕就不能一一相见了。我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容貌,但他们一旦成了“我的作者”,原先陌生的姓名就会逐渐变得亲切。有位小战士,大年初一,在广西前线的猫耳洞里写信向我贺年,他问:“阿坚姐,您此刻也许正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我回信告诉他:“年初一早上我回编辑部值班,先给外地作者写信,接着与来访的外省作者面谈。”我希望自己在繁华大都市里从事编辑工作的实况,无愧于我各行各业的艰苦奋斗、认真工作的作者。
旭日临窗,列车奔驰在南粤大地上。近一个月来,我到过武汉、沙市、江陵、郑州、开封、三门峡等地,如今就要回到亲人身边了。我又欣赏了一遍心爱的影集。闭上眼,5岁多的儿子像每天傍晚那样,张开双臂,用普通话高喊:“妈——妈,您好!——”扑入我的怀抱。我紧搂着他,亲吻着他,又细细端详他笑成新月般的双眼,微翘的嘴角,若隐若现的酒涡……一旁,当中学物理教师的丈夫,含笑注视我俩。没有他承担大部分家务和教养儿子的责任,就没有我这样的女编辑。我睁开眼,仿佛又听到儿子两年前的发问:“妈妈,凡是讲普通话的人,你就叫他‘作者’,对吗?”我哑然失笑,告诉他作者是会写故事的人。数月前的一晚,儿子突然提了一串问号:“妈妈,编辑能干还是作者能干?你能当作者吗?你什么时候才当作者呢?”我向儿子解释说,有许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当作者,妈妈就为他们编稿子,让更多的故事印成书。等到妈妈老了,也许就会写点什么了。“不,妈妈,我不喜欢你老!”儿子猛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妈妈,你又多了几根白头发。”说完,他把枕头斜放在床头,让我靠得舒服些看稿。
一位老编辑曾对我说:“刚参加工作时我也很单纯,一心一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几十年过去,经我手发处女作的作者一个个成名了,我却没有多少铅字留下来……”我理解他矛盾的心理。我佩服编辑创作两不误的同行,但我的才能、意志、时间、精力有限,又是半路出家,更要笨鸟先飞,难以两全其美。
车窗外,温润的南风徐徐吹过,无影无踪,可是,树绿了,草青了……
你属于南国的风和太阳。——长江边写诗的朋友对我说。
你像一阵南方的风,绿色的风。——黄河边写诗的朋友对我说。
化作一阵温润的南风吧。——我对自己说。
(组稿札记(一)刊于1986年第9期《广州文艺》)

补写老照片文字说明:1986年40岁的阿坚我去武汉组稿,趁周日与几位青年作者(武汉大学中文系插班生)去磨山游玩,途中在草坡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