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大宗师》（五）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1）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与为友。俄而（4）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5）也！”曲偻发（6）背，上有五管（7），颐隐于齐（8），肩高于顶，句赘（9）指天；阴阳之气有沴（10），其心闲（11）而无事，跰（足鲜）（12）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均人名。

(2)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3)莫逆于心：心中没有抵触。指情感一致，心意相投。

(4)俄而：不久，突然间。

(5)拘拘：拳曲的样子。

(6)曲偻（lǚ）：弯腰。偻：弯腰。发背：驼背。发：显现，显露。

(7)五管，五脏腧穴。

(8)颐：面颊。齐：通“脐”，肚脐。

(9)句赘（gōuzhuì）：谓上身像个弯曲的肉瘤。句：弯曲。赘：赘瘤，肉瘤。

(10)沴（lì）：由阴阳之气不调和而引起的灾害。

(11)闲：安静。

(12)跰（足鲜）（piánxiān）：走路偏偏跌跌的样子。

 

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互相议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背，把‘死’当作臀部，谁能认识死生存亡是一体，我们就跟他交朋友。”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互相成为了朋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呵！造物者要把我变成如此拳曲的样子啊！”子舆弯腰驼背，五脏腧穴朝上，面颊隐藏在肚脐之下，双肩高出头顶，上身就像弯曲的肉瘤朝天。阴阳二气不调和造成灾祸，但他心中平静，若无其事，偏偏跌跌地走到井边照自己，说：“哎呀！造物者又要把我变成如此拳曲的样子啊！”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1），予何恶！浸假（2）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1)亡：同“无”，不是。

(2)浸假：假令，假如。

(22)时夜：司夜，报晓的公鸡。

(23)弹：打鸟的弹丸。

(24)鸮：似班鸠的一种鹏鸟，鸮炙：烤鸟肉。

(25)轮：车轮。

(26)神；精神。

(27)更：表示动作行为的重复，相当于“再”、“复”、“又”。

(28)得：指得到生命。时：适时。

(29)失：失去生命，指死，顺：顺应自然变化。

(30)安时而处顺：安于时运而生而处于顺应自然而死。

(31)哀：悲哀。乐：欢乐。

(32)悬解：彻底自然解脱。

(33)物：指外物。结之：束缚。

(34)物；万物。

 

子祀说：“你厌恶这个样子吗？”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假如把我的左臂变成鸡蛋，我就顺应它求取报晓的公鸡；假如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顺应它求取烤鸟肉；假如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变为马，我就因而乘坐它，哪里还要驾车呢？况且得到生命，是顺应自然时序；失去生命，也是顺应自然变化。安于自然时序而顺应自然变化，悲哀和欢乐就不能侵入心中。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悬解”（自然的解脱），而不能自己解脱的人，是因为有外物的束缚。再说，人不能胜过自然已经很久了，我为什么要厌恶呢？”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1）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1)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样子。

(2)怛（dá）：惊惧。化：指死。

 

不久子来生病了，呼吸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着他哭泣。子犁去问候他，说：“去！走开！不要惊扰他死去！”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啊，造物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要把你送到哪里去？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曰：“子于父母，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1）于父母；彼近（2）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焉，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3）！’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4）寐，蘧然（5）觉。】

 

(1)不翅：即“不啻”，无异于。翅，通“啻”。

(2)近：使近。

(3)镆铘（mòyé）：莫邪，宝剑名。

(4)成然：安稳貌。

(5)蘧（qú）然：悠然自得的样子。

 

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西南北，只有听从吩咐。自然对于人来说，无异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我就太蛮横了，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存使我劳作，用衰老使我清闲，用死亡使我安息。所以我把我的生存看作是好事，也因此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现在有一个技术精湛的铁匠在铸造一个金属器物，金属跳起来说：‘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大铁匠必定以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状，就说：‘是人了!是人了！’造物者必定以为这是不吉祥的人。现在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大铁匠，要把我铸造成什么样子不可以呢？”子来安稳地睡去，又自得地醒来。

 

解析：

古之真人“以刑为体”，此段就是对“以刑为体”的解释。

子舆因“阴阳之气有沴”而生病，子来则将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刑律也应该像这样处罚人或杀人，只有不合乎道的人才会受到处罚，才会被杀。这样即使人受到处罚或被杀，也不会有怨恨。子舆说：“亡，予何恶！”子来则说：“彼近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

所以《庄子》之“刑”，是合乎道之“刑”，故“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