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德充符》（二）

【申徒嘉（1），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2）。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3），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4）？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5）？闻之曰：‘鉴（6）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1)申徒嘉：人名，姓申徒，名嘉，郑国的贤人。

    (2)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国大夫。伯昏无人：人名。无人：即“无己”，已超越自我。

(3)执政：掌握国家大权的人。违：回避。

(4)固：通“胡”，何，何故。焉：相当于“之”。

(5)说：通“悦”。后人：轻视人。

(6)鉴：镜子。

(7)取大：推崇，推重。

 

申徒嘉是一个被砍掉双脚的人，和郑国的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申徒嘉又和子产同处一堂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留下吗？还是不可以呢？再说你见了执政不回避，你要和执政平起平坐吗？”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哪里会有这样的执政呢？你得意你的执政地位而轻视别人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就灰尘不落，落上灰尘就不明亮，长期和贤人相处就没有过错。’现在你推重的是先生，却还说出这种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1），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2）？”申徒嘉曰：“自状（3）其过，以不当亡（4）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5），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6）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7）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8）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9）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10）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11）！”】

 

(1)善：《国语·晋语》：“德之建也。”

(2)计：计算。自反：自己反省。

(3)状：陈述。

(4)亡：失去；这里指被砍去脚。

(5)羿（yì）：后羿，古代传说中善射的人。彀（gòu）中：箭靶的中心。彀：箭靶。

(6)怫（fú）然：忿怒的样子。

(7)废：指怒气消除的样子。

(8)十九年：十年九年。

(9)索：索求，追求。

(10)蹴（cù）然：惊惭不安的样子。

(11)称：说。

 

子产说：“你已经像这样了，还要和尧比德行，计算一下你的德行还不足以自我反省吗？”申徒嘉说：“自己陈述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体残缺的人很多；不陈述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体齐全的人很少。知道无可奈何而像天命般地安心接受，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处在后羿的箭靶的中心，中心是中箭的地方，但是没被射中，这就是命。很多人用他们完整的双脚嘲笑我的残缺，我听了勃然大怒。但到了先生这里，我就怒气全消而回，还真不知道先生在用德行教导我呢？我已跟先生学习十年九年了，却从不知道我是被砍断双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以德相交，你却还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不是太过分了吗？”子产惭愧地改变了神色说：“你不要再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1），踵（2）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3）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4）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5）存，吾是以务（6）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7）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8）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1)叔山无趾：人名，复姓叔山。趾：脚。

(2)踵：脚后跟；这里指用脚后跟行走。

(3)犯患：遭受灾祸。

(4)唯：以，因为。

(5)尊足者：比脚更重要的东西。

(6)务：一定，务必。

(7)胡：何，何故。

(8)务：致力，从事。

 

鲁国有个被砍去双脚的人叫叔山无趾，用脚后跟走路去拜见仲尼。仲尼说：“你太不谨慎，先前已经像这样遭受灾祸，即使现在来请教，又怎么来得及！”无趾说：“我因为不懂事理而轻率行动，所以失去了双脚。现在我来，是因为还有比脚更重要的东西存在，所以我务必保全它。天没有什么不覆盖，地没有什么不承载，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道先生还只是像这样。”孔子说：“我实在太浅陋了。先生为什么不进来呢？请讲一讲你所听到的道理。”无趾走了。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无趾是一个被砍掉双脚的人，还努力学习来弥补以前犯下的过错，何况没有犯过过错的人呢！”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2）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4），以可不可为一贯（5）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1)宾宾：恭敬的样子。宾：《尔雅·释诂》：“宾，服也。”《疏》：“宾者，怀德而服。”

(2)諔（chù）诡：奇异。幻怪：怪异，虚妄。

(3)桎梏（zhìgù）：脚镣手铐。

(4)条：小枝。

(5)贯：穿钱的绳子。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还没有达到至人吧？他为什么恭恭敬敬地向你学习呢？他还在追求奇异虚妄的名声，不知道至人把这些看成是束缚自己的镣铐吗？”老聃说：“为什么不直接使他把生和死看作是穿在一根枝条上的，把“认可”和“不认可”看作是穿在一根绳子上的，解除他的镣铐，这样可以吗？”无趾说：“这是上天在处罚他，怎么可以解除？”

 

    解析：

此段也是讲“德备而信”。申徒嘉有“德”，所以折服了子产。孔丘无“德”，所以叔山无趾说：“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又跟老聃说孔丘尚未达到至人的境界，因为“至人无己”，而孔丘却还在意人之外表，不知“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

此段还有两点需要注意：

1、《庄子》的春秋笔法

在“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一节中，作者对孔丘的称呼突然从“仲尼”变为“孔子”，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属于“春秋笔法”，称呼中寓有褒贬之意。称呼孔丘之字“仲尼”，是一种礼貌；称呼其为“孔子”，则表示尊敬。此处孔丘慢待叔山无趾，故称呼其字；但在受到叔山无趾指责后，孔丘马上认错改正，故称其为“孔子”。

在《人间世》中，前面一直用“仲尼”称呼孔丘，最后在“孔子适楚”一节中却改称为“孔子”。这是因为在下文“鲁哀公问于仲尼”一节中，庄周写孔丘在晚年成为了至人，而“孔子适楚”是在孔丘晚年。鲁哀公是鲁国第二十六任君主，在位27年（前494——前468年），正值孔丘（前551年——前479年）晚年。不过这只是借孔丘做个比喻，并非实有其事。

 

2、古时“刖刑”之法

本人将“兀者”译为“被砍掉双脚的人”，可能有人会对此感到不解。因为如果是“被砍掉双脚的人”，王骀又怎么能“立不教，坐不议”呢？

其实至此可以看出，古代的断足之刑，不是从脚腕横着把整个脚都砍掉，而是从上向下把脚的前部分砍掉，受此刑之人仍能用脚后跟行走。比如“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如果他还有一只脚，怎么会“踵见仲尼”呢？而申徒嘉也说：“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此处之所谓“不全足”，显然不是指只有一只脚，而是指脚被砍去了一部分。而在《养生主》中，把“被砍去一只脚”称作“介”或“独”。

    所以古时候的“刖刑”（断足之刑），被砍去一只前脚掌的叫“介”或“独”，被砍去两只前脚掌的叫“兀”。兀：《说文》：“高而上平也。”含有光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