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家里看到她时,心里一动——她是一个清瘦的,个子不高的女人,一块蓝色的手帕包了头,裤子和衣袖上打着整齐的补丁。看得出来,她干净、清爽又心气儿很强。
由于紧张,他没有敢去看他未来的媳妇。但是,她——他即将要称呼为“妈”的这个女人,却在他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冥冥之中有安排,他应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他自小儿丧母,弟兄又多,很快,他招亲过去了。这个家里父亲没了,有六个女儿,五个都嫁出去了,他婚配的是最小的姑娘。可以想见,妻母对他格外重视。除了下地做农活,家里的活儿一概都没有他们小两口的份儿。担水、挑粪、洗衣、做饭、扫院子、淘粮食、磨面,都是他该叫“妈”的那个女人的。有时候,他也想找点儿活儿干,可是,她总是在他之前就把该做的做好了。而且,每天的饭,都是变花样儿做的。那个女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本领,不管是多家常的蔬菜和杂粮,过了她的手,都会变成美味。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女人的筷子,除了在辣子碟和咸菜碗里戳戳外,从来不往凉拌菜和炒菜里去。有时候,饭菜端上桌,她干脆就端了碗,拿块馒头掐根葱到院里吃去了。
他知道他受到的礼遇非常高,这也让他很不舒服,总有一种不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他从外边回来,直接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冬天的时候,他常常打牌打到很晚才回来。可是,不管多晚回来,大门总是不关的。他关了门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看到另一个房间的灯忽地一下灭了。他知道,是那个女人在为他留着门,留着灯。
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内他都没有称呼过她。有一天吃完晚饭,她忽然叫他到她的房间去。她把脸对着灯下的黑影儿,对他说,咱们把家分了吧?他有些发愣:为什么?那个女人说:我年纪大了,也帮衬不了你们什么了,做事恐怕也不称你们的心。趁早分开好,各过各的,免得以后日子长了闹出口舌来,惹人笑话。看着那个女人脸上缓缓地流下泪来,他心里憋满了委屈,生硬地说,不用分家,我在城里找好了活儿,要出去干了,你们娘儿俩在家里过吧。说完,他就摔了帘子走了出来。
此后几日,家里空气越发沉闷。妻不说什么,总是偷偷流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过了几日,他就跟几个伙计到外边打工去了。在外边的日子,累归累,总归是热闹的。他也常常梦见妻,甚至梦见那个女人,可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她们到底想不想让他回去。
过了几个月,家里捎信来,说他的妻生了个小子,要他回去商量过满月的事。他立马辞了工,坐了汽车就回去了。他进门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可是,毕竟大半年没有回来了,他一时愣怔,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傻傻地站在屋子中间。妻的脸朝着墙,始终不扭转过来。还是那个女人走了进来,抱起孩子,递到他手上,说,来吧,抱抱你儿子!
一时间眼泪涌了出来。他知道,这个肉乎乎的小家伙就是他的血脉,就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从此以后,这个小家伙就把他和这个家紧紧绑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提分家的事,他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妻后来又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们打打闹闹,大人们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又紧张又紧巴。只是,他还是从来没有开口叫过那个女人一声妈。
一大家子人要吃饭,他成了家里的大梁。有一阵子他们种了好几亩菜,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赶上车到城里去卖菜。可是,不管他起多早,都会发现,牲口早喂好了,车也套好了,车架子上绑着一个布袋,里面热乎乎的,是孩子奶奶赶早儿烙好的烙饼,搁了葱花和鸡蛋,香喷喷的。他想说,不用起这么早烙饼,我拿两个馒头就行。可是,他说不出来。当别的卖菜人啃着凉馒头时,他吃着葱花烙饼,觉得心里很暖和。有一次他卖完菜回来,特地夹了几个驴肉火烧——他想让她尝尝。可是,火烧拿回家,他不知道怎么对她说,就悄悄放在厨房的案板上了。吃饭时,他发现,那几个火烧全分给他的几个孩子吃了。
有一年村里人盖房子,他去帮忙,从梁上摔了下来。在医院里住了几日,身子骨儿倒没事,可是,脑子出了毛病。他到处乱跑,而且乱拿别人的东西。妻和孩子奶奶就到处追着他跑,怕他出事。有一次,他到一个村里的代销店里拿了人家的东西,店主叫了几个人,把他一顿猛打。妻和孩子奶奶趴在他身上,哭着,向人家告饶。混乱中,他听到孩子奶奶长声大叫:“饶了我儿子吧,我可怜的儿呀!”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抱住这个拼命保护自己的女人大叫了一声:“妈呀!”
那以后他的病渐渐好了,可是,老太太身体却不行了,瘫在了炕上,不知道吃喝,不知道屙尿,而且谁也不认识了。老太太要走的时候,妻和孩子们围了一炕,等着老太太留几句话。老太太的眼光却径直投向站在炕下的他身上,看了他好久,然后,一颗浊泪滚了出来,老太太没了。
老太太出殡那天,他行孝子礼,披麻戴孝,摔盆扫墓。当坟头立起来,纸花开始熊熊燃烧时,他忽然大放悲声:我的妈呀,我的亲妈呀,你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呀!
他知道,虽然他不是她生的,可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对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出口气儿都怕呵着他——他以前只当这是生分,今天终于明白,这是怎样深沉的一份疼爱。
他在她的坟墓周围植了长青的松柏,立了高大的青石碑——虽然她生前及其普通,可是在他心里,她是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母亲。她的坟墓就在他们的苹果地里。孩子们都大了,苹果树不用他料理了,可是,他还是常常到地里去,坐在她的坟头,跟她说说话。他知道,他这一辈子最亏欠她的,就是从来没有像亲生儿子一样,叫她妈妈,陪她说话。
母亲是种在心里的树,也许你曾漠视过她,冷淡过她,逃避过她,可她总能顽强地成长起来,陪伴你,温暖你,滋养你,不惜为你付出她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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