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梦见了你
爸爸，8月31日晚上，我让萱萱单独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他说他害怕，他说他最近总是想到死这个问题。他说他不愿意死，因为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一堆土，就会变成一个骨灰盒，那多可怕呀。他想永远活着，想让大家都永远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我感到悲哀，为我的儿子这么小就考虑这么沉重的问题而悲哀。我告诉他，死是很遥远的事，人老了以后才可能死，而他还很小。可他说，他一天天长大，就一天天接近死亡。他边说边哭，弄得我不知所措。他说他幸福而不快乐，只有用电视和电脑麻痹自己。他甚至说，他知道光明一定能战胜黑暗，可是他不知道点燃他心中光明的灯在哪里。
爸爸，就在这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了你。确切地说，是你走后我第一次梦见了你。我算了一下，是你走后的第29天。爸爸，我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因果联系，我只知道，在这之前的28天里，我天天晚上睡觉前都想着是不是会梦见你，都想着应该能梦见你，梦见你给你最钟爱的小女儿说句你到最后都没有说出的话。那天晚上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就睁大着双眼人事不醒。你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跟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我认定你会醒来的，哪怕是一句话，你都会拼全力留给你的亲人的。可是你没有，自始至终，在你发病到殁后的四个小时里，你就是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我听到过回光返照的说法，我不愿想到这一点，可是我已经想到了，尽管我怎么也不情愿，但是我想应该出现这一刻，这样就有机会听到你说句什么。可是，我看到你在最后关头把头转了一下，转向了我的姑姑一边。是我把你的双眼轻轻阖上的。爸爸，难道你最后关头留恋的不是你的孩子们，不是你的未亡人，而是你的非一母同胞的姐姐吗？爸爸，是不是你情感上渴望的安全感、温暖、依靠，我们都没有给与你！尽管你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你这个动作，深深地打击了我！爸爸，其实你早就像一个小孩子了，可是我还没有长大，没有长大到把父亲当儿子一样呵护的阶段。在你老且病的阶段，除了医院、药物、零食，我没有把最宝贵的时间给你，来陪伴你。
在此以后的28天里，我天天晚上都想梦见你，梦见你给我说点什么，或者我给你说点什么，或者我们父女之间说点什么。我知道，你一直都愿意跟你的小女儿说话，尽管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可你每次说起来都很动情。每当你说起来，母亲总会打断你，认为都是陈谷子烂芝麻。有好多次我想，等我有时间了，好好在家里住几天，把你讲的事都记下来。我觉得那都是宝贵的历史，引人入胜的传奇。还有你肚子里讲不完的民间传说、机智故事、智力趣题。我敏锐地意识到这些乡土文化如不及时抢救，就会很快消亡。可是，我总觉得有你，我的爸爸，我总会有时间整理这些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会走！
在你走后的28天里，我一直没有梦见你！是通往天国的路太长吗？你还在疲惫的途中，没有时间托梦给我！可是姐姐们都已经梦见你了！是你再责怪我吗？我一直没有好好地伺候过你！不，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我一直是你最亲的孩子！是我每天都把自己安排得很紧，到了夜里就没有精力再做梦吗？其实我是不能也不敢想起你的，因为我不能不敢面对的拷问太多了！
可是，就在昨晚，我梦见你了。我梦见你躺在炕上，大姐坐在你的头前，二姐站在地下，手里端着一碗饭。我站在一边，只是看着。爸爸，这一场景分明不是梦！除了九年前那次你脑出血住院，我衣不解带地伺候过你，在最近几年间，我几乎没有给你做过一次饭，端过一碗汤。甚至于我的爱人都大小便照顾过你，可是我没有。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因为我总是很忙，因为我总是很累，因为我总是不在身边！
在你走后的第29天夜里，我梦见了你。因为睡前儿子一直在哭。也许你的离去让他受到了刺激，也许你的遗容让他受到了惊吓，他对死亡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开始责怪我，说我很少在家，说我总是关心别人，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是否快乐。爸爸，一脉相连，骨肉至亲，有谁比你们俩更亲？儿子抱怨我了，我给与儿子的，远远要比你多得多，可是你从来就没有抱怨过我！爸爸，父爱如天，无私覆我；父爱如地，无私载我！覆我载我，宽我宥我！想起这些，真是泪有千行，肠皆寸断！
爸爸，无数次端详你的照片，总觉得你没有离去，总觉得你不可能离去。甚至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摸你的笑容，可是摸到的，只是冰凉的镜框。尽管我披麻戴孝把你送了去，尽管我泪雨滂沱把你送了去，从地里回来，我还是不能肯定你已经去了。家里的炕上，怎么可能再没有你在躺？门前的椅子上，怎么可能再没有你在坐？再买回你喜爱的东西，怎么可能你就不再能吃？再有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和骄傲，怎么可能就无法让你知晓？
爸爸，我一直不敢想，如果不是我出差，如果不是我把母亲接到我家给我照顾孩子，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到城里，如果不是我打电话问你晚上是否喝酸奶，你是不是会走？我不能问任何人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人能回答我。不管答案是怎样的，事实已经是这样的了。爸爸，我送你到城里那天，我跟你开玩笑，说妈妈到我家要停到年底，你说你等不到年底了，你说只要打电话我就回去给你送终。爸爸，我当时还笑着跟你开玩笑，哪里想得到就能够一语成谶！爸爸，你是有预感吗？我怎么就没有好好想想这一切！我怎么能想到这会变成残酷的现实——真的是，那就成了我们母女，你们夫妻最后的一面！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在黄泉路上挣扎，不能跟我们说一句话了。我抚着你的头，我擦着你嘴边的血迹，我攥着你的手，我一遍遍对你说，爸，爸，我们都回来了，你能听到吗？爸，爸，你坚持住，你坚持住，你会没事的！你生过好几次病，可是你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没事的。可是，我说的这些，你都听不到了。我知道你不想离去，我知道你害怕疼痛，没有人能帮你，没有人能替你！你的四肢冰凉，可是你的胸口滚烫，我知道你一定痛苦极了!可是爸爸，生也柔脆，死也枯槁，无人可以改变！
爸爸，我还不敢想，我那次在家里住了一晚。因为事情多，我今年就在家住了一晚。晚上，妈妈叫我到另一间屋里睡觉，我睡下一边和妈说话，一边想，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边，你一定也有很多话对我说。那就下次吧，下次回来睡你炕上，哪里知道，已经没有了下一次！下一次我躺到你的炕上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冰冷的坟墓里。我们回去总是跟在妈妈身边，总是没完没了地跟妈妈聊，我们应该想到，爸爸也是害怕孤独的啊！我们为什么不把时间给爸爸留一点儿呢！
爸爸，我还不敢想，那天回去埋葬五爷，三爸说，回去跟你爸说说话吧，你爸添了心思。他说你怀疑自己有心冠心病。我回去坐了一小会，我大大咧咧地告诉你，上次我带你检查时医生只是说你心律不齐，没有说你是冠心病，你不要胡思乱想。其实我知道，你是一个敏感的人，你联想到你今年身体大不如以前，联想到药瓶上那些对症的病，联想到你今年是个坎，就一定认为自己过不了今年了。可是，我没有当太大的事，只认为你是老人的多虑。爸爸，如果我们多一点时间陪你，多开导你，你是不是就会没有事呢？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人生至痛莫过于此！爸爸，我每天都在奔忙，可我没有一天不想到你。爸爸，你知道失去父亲的感觉吗？你一定知道的，因为你11岁就没有了父亲。尽管我已经36岁了，可是我还是感到真的是天塌地裂，无所依靠。原来失怙就是这样的呀。爸，我的心接近于虚空，爸，我觉得我好脆弱！你不知道，你闭上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留下无穷的哀伤给我们。你不知道也好，你吃了一辈子的苦，在天国里你能安详而无忧，那就最好。我不知道你见到你的爸爸妈妈了吗？你是否又能够在他们膝下做一个乖儿子？你见到我的二爸了吗？你是否还是一个宽厚的兄长？你见到我的三姐了吗？她曾经给过你多少悲伤就应该还给你多少安慰！爸爸，你一定不会寂寞的，你在人间留下了多少怀念，你在天国里就会拥有多少爱与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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