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有感而发(一) |
照相
第一次照相是在7岁那年。一个寒风凄凄的冬日下午,荒芜的田野上定格着一个像苦菜花一样的农村妞妞。这张照片很快丢失。那样的童年是贫瘠的,也是缺乏欢乐的,不值得珍存,然而却终生难忘。
长大后我很少照相,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不美。小学到初中,文艺表演的行列中找不到我。上了中专,学校搞演讲比赛,我名列第一。然而代表学校赴区表演时,我被替换了,原因只有一个,我不如音乐班的那个女生漂亮。从此以后,我在文字的领域里尽情塑造自己,表现自己,发表了很多美丽的篇章。好多男孩儿写信来索要照片,我一概矜持地回绝。尽管我的内心像白天鹅一样端庄而高贵,然而我知道我的外表像丑小鸭那样丑陋而谦卑。
我尽量回避着一切照相的机会。在每次躲避不掉而照下的相片上,我一律正襟危坐,表情木讷。我接受了自己的不美,就像接受了自己的狷介与狂妄一样。我拒绝向外界施舍我的一点温柔与贤良,就像拒绝他们向我滥施一点怜悯与宽容一样。
大学四年级,一个一夜间繁花盛开的季节,我穿上了黑毛衣,红背带裙,淡施粉黛,长发飘飘,当起了实习教师。班上的学生悄悄地说:“老师,你好美!”也许是想一把抓住青春,挥霍个够,那年春暮夏初,我们一帮姐儿们,留下了一大册青春亮丽的合影。
结婚时,右眼正赶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眼疾。大喜前一天,我走下病床,和夫君“合作”了一张二寸免冠照,作为我们的新婚照。我笑着对他说:“这张相片有两重意义,一是告诉我们未来的生活是苦乐参半的,二是告诉我们以后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对方了。”后来,手头有了一架照相机,却总是躲在目镜后面看风景。生活像急流一样,挟裹着我向前,连喘息的工夫也没有。不经意间,发也稀了,眉也疏了,偶然照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真如别人戏谑的那样,一脸小数点儿,一额头的五线谱儿。眼看周围香风细细,环肥燕瘦,一边安慰自己:怕什么?反正自己本来就不美!一边又诚惶诚恐,七上八下。女人三十豆腐渣,二十八九岁的女人,说不出的失落,说不出的无奈,说不出的尴尬。“长绳难系日,千古共悲辛”,不仅令志士扼腕,更叫女人们长叹。
唯一可安慰的只有儿子了,儿子是英俊的,儿子是快乐的,儿子是幸福的。我不停地给儿子照相,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到姗姗学步,我要让儿子记住他成长的每一道痕迹。直到元旦那天,单位演节目,大家强行给我上了妆,回来后没来得及卸妆,就给儿子看到了,他认真地说:“妈妈,照张相吧,你今天真漂亮!”心中猛然醒悟到,儿子也知道美丑了,儿子也在看妈妈的穿衣打扮了,儿子也希望有一个美丽的母亲了。
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像一个偷儿一样地走进了薇薇影楼。薇薇影楼的老板古双喜原是摄影行道里出身,后弃艺经商,多处惨淡经营,今天又拾起了老本行,我心中愿他能成正果。另外还有一条不大好说出口的理由,薇薇影楼时下正打折营业——潇洒一下也要从经济能力出发。
心中万般事,暂且放一旁。将一张阅尽沧桑的脸交给化妆师,就像将自己污浊疲惫的灵魂交给了上帝。再睁双目时,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我: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唇红齿皓,长发如瀑。自己与自己面面相觑,不敢相认。在电动布景的不断更换下,走马灯似的换上各种服装,那样子,真像是一下子要演尽人生的各个角色。
经过几天漫长的等待,照片终于拿到了手。照片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不出的甜蜜与幸福。儿子见了,直嚷:“妈妈,你好美!”我心中便有一丝满足,等有一天,红颜颓败,生命之河枯竭,儿子毕竟还有母亲美丽一回的记忆。
如果生命真如一股急流,我们不知它喧闹着流向何方,我们一定要在它比较平缓的地段驻足,顾影自怜,留下我们美丽的一瞬。
(原载《太原日报·周末》 1998年2月6日,《运城广播电视》 1998年3月10日,责任编辑: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