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女子像虾饺。

 

她生了重病，住了院，动了手术。

她家远在千里之外，又不想让她的老母亲知道担心，朋友们便分批去医院照顾她。

我分到的任务是两天半。但去到时，已经是当天的向晚时分。病房里静悄悄。原来我的前任看护已经走了，病人缠着白纱布躺在床上打点滴。我是第三任看护了。第一任我认识，是一位来自江苏的美女。第二任不认识，也无缘得见。

 

我看见房里阴暗，便去拉开窗帘。我又觉得病房里有点气闷，便想打开窗户。

高楼上东面对着车水马龙的内环立交，西面是白云山。但我立即发现窗户只能打开两个手掌宽。啊的一声，觉得诧异。但看到窗户外面没有铁栏，我立即对她说，医院想得真周到，连防止病人自杀的招数都想好咯。

她虚弱地笑笑，说，刚走的那位朋友已经说过了，如果她落到我的地步，住院时会准备好螺丝刀的。不跳楼也好把窗户拧开，好呼吸这城市中来自白云山上稀薄的氧气啊。

 

于是她和我聊起那个叫荷树的女子。

她说，荷树其实不像荷树，但像荷树上面开着的一朵荷树花。荷树是看不出在哪里出生的女子，你说她像江南女子也像，像两湖的也依稀，像越人后代也还像。

荷树眉眼清晰，仿佛之间让人有很多误解与猜想，她是适合在朦胧中想象的女子。

 

荷树来到，立即俯下身子，仔细盯着她缠着纱布的伤口看，看了良久，叹口气说，这伤口会好的，你也会好的。你死不去的。

 

接着就打来热水，认真地擦拭她的手和脚，然后给她全身按摩。

为了避免弄疼她，荷树小心地擦拭着她受伤的身体。手指是一根一根地擦的，像专业的按摩师那样按摩她的每个手指关节。然后是给病人泡脚，按摩脚底，脚指头……荷树把她的头发梳理好，然后按摩她麻木的头部。期间，她向她诉苦，说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胃口吃东西了。荷树听着，什么话也没说。

 

终于，病人舒服得安静地陷入迷糊状态时，荷树把自己的手用洗手液洗好，放在水龙头下开水哗啦啦地冲洗得干干净净。

 

荷树在自己包里掏出一个煮老玉米，一个烤红薯，坐在病床边上大吃起来。荷树对她说，煮玉米和烤红薯都是她在来医院的路上买的。病人诉说所有的饭菜都难吃。她想了想，叹叹气，说，其实于我，什么都是难吃的。

 

荷树吃玉米很耐心，一圈一圈地吃得干净。玉米仿佛是她的情人般。

然后吃红薯。荷树连烤红薯的那层焦皮都仔细吃干净了。当她掰开红薯，烤红薯那甜美的香气飘满了整个病房。

荷树大口大口地吞食烤薯肉时，躺在病床上满脑子灰暗心绪的病人发话了，说，荷树，我想吃点烤红薯。

 

荷树说，不行。

一点，可以吗？她哀求说。

荷树一脸愉快的坚决，说，不行。

那么，我喝点粥罢。她说。于是荷树一口一口地把粥送到病人嘴里。最后，她说，我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饱了，我想快点好起来，像你一样可以大口地吃烤红薯。

 

荷树把红提子撕了皮，去了核，喂到病人嘴里去。最后，给她嗽了口，让病人舒服地躺着，自己便到卫生间里洗澡了。

荷树洗好澡后只穿一件宽大的上衣出来。

病人看见荷树洁净的身体玲珑剔透，便对她说，脱了上衣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荷树说，好。

 

荷树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通常是光着身体在房里走来走去，光着身子写字。这时断不会拒绝一个绝望的病人有点过分的请求。

 

荷树把自己的上衣除去，露出结实而精致的身体，在微暗的光亮中，荷树的乳房像两朵盛开的木荷花。所有的光亮都聚焦在荷树光洁的裸体上。荷树平静着脸，眼睛望着床上的病人。

 

病人轻轻地说，真好看。

荷树披上衣服，到自己床上躺下来，打开一本书，说，你也好看，快点好起来啊。说完这句，荷树就安静地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荷树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把病房里的灯关了，只开玄关灯。荷树伏在自己床上，借着微光，悄无声息地看着书，双脚向后翘起，衬出完美的腰。病人在意识模糊中，看见一个身段美妙的女子半裸着在自己面前，心里很感慨。

 

她和我说，我看到荷树的裸体，是多么生气勃勃的生命呢，因此觉得自己要快点好起来。

 

我对她说，南北战争时期，惠特曼在医院里当男护理，他在衣服扣子上别一朵花，满脸笑容。那么荷树的红薯和身体都是美丽而温暖的笑意，在这世间，任何时候都有美妙的东西让我们充满生趣。

 

第二天一早，病人还在赖着时，荷树就动手给病人洗脸，洗手，按摩她发麻酸痛的脖子和背部。之后，病人觉得自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有了活力。

 

荷树在看完了医生查病房后自己出去给自己买了早餐和午餐，是粗粮馒头，一小包榨菜。荷树打了一杯水，一口馒头，一口榨菜，吃得咯吱咯吱地香甜。

 

病人早上又喝了粥，中午荷树照吃粗粮馒头就榨菜。病人已经可以吃饭了。

荷树对她说，你已经差不多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于是荷树在下一任还没到达的时候，已经收拾东西离开。

 

离开前，荷树说，给你半天时间，好好想想病好以后，你要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其实你最要学习的是学会照顾自己。一声轻笑，荷树消失在医院的走廊深处。

 

她躺在床上，想着荷树的话，荷树的烤红薯，还有荷树的粗粮馒头就榨菜，还有荷树那像盛开的木荷花般的乳房，荷树在微光中生气勃勃的但又平静的脸，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一直滴在枕头上。她承认自己心里的病痛比身体上的来得严重。

 

在我还没到的半天里，她自己起来为自己洗了脸，在病房里走动数圈，自己吃了饭……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重新生活的勇气。所以我到达的时候，她已经为我定好了第二天的饭菜，中午我的菜是半只白切鸡，一碟蒸排骨，一份猪油渣炒菜远，一盅乌鸡炖花旗参。

 

我立即否定了她因为对我的正确了解但做出的错误定餐行为。我告诉她，我只需要自己下楼去，在街边买一个粗粮馒头和一小包榨菜便可以啦！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便下楼了，但我发现医院附近有间很不错的茶楼，我改变了吃粗粮馒头就榨菜的想法……我发现了一味很像荷树的点心，便很高兴地打包回去，给病人看，说，你猜猜，像你描述的荷树的点心。

 

虾饺。

张爱说，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那么，在病人的描述中，荷树就是那种像虾饺的女子。糖醋排骨虽然适口，但可能有人不爱它入喉的森然，粉蒸肉肉味咸香，却独有一股腻甜。虾饺外形美观，皮薄透明，馅中虾肉呈嫣红色……她平静的样子，心思只给你隐约可见。

 

她笑了，觉得我既然不想吃粗粮馒头就榨菜就算了，何必把荷树说成虾饺呢。

但我坚持认为，用粉蒸肉来形容一个女子，让她太粉扑扑的了，用外形弯梳形，透明又内涵丰富的虾饺来形容像荷树的女子，更适合在南国生活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