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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美食丽江雪山鱼天雨流芳木麻黄 |
分类: 靡芜可食 |
她给我端来一盆鱼。
鱼埋在辣椒、芹菜粒、花生、豆瓣酱炒制的山堆里……菜里,这朵花,照例开得圆满。
我长久地望着菜碟边沿上这朵花,这是一朵尘埃里开出的花,在下雪的时候,开得更好,白色的花瓣里撒着点点紫红……
鱼不大,很新鲜,仿佛刚从雪水里游出来,外焦里嫩,鱼脊肉细如雪丝,入口就化了,还有雪的冰凉……这是错觉。辣椒、芹菜粒、花生、豆瓣酱炒制的山堆……像雪山里的内容那样丰富,等雪水融化而潺潺,春暖花开时……
记得,雪花飘时,我来了。
我已经忘了来到这里的确切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一幅画一幅画那样过来的,所以没有时间,也没有风景。
长年累月沉默无言,只有手中的笔来表达。而表达的东西就是轮回。寺庙里,总有浩繁的经卷,绚烂的壁画,肃穆的神像……我偶尔亦到民间去画些民居梁柱上或神龛上的泥金彩绘,可以刻木为图……写实与象征手法并用,那些图画木刻,线条简练,刀法粗犷。
佛,慈悲地端坐于莲花座上,手执玉瓶,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他的意志和宽容。莲花,洁白的莲瓣,平坦地舒展,正好可以容纳佛的端然。
我的脸,正沐浴在这万古照耀的光芒里……用得最多的,是熟褐色。一切都在熟褐色里呈现出静穆的姿态。我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木雕,佛的未雕完的头。他们的眼睛里,凝固了无数生与死的话题,仿佛人的五官里,有人类浮燥后的平静……
我爬在高处,长时间地画着刻着,神情专注而木然。有时对着佛的脸叹息一声,对他眨眨眼,唯一调皮的时刻了。
画了无数莲花。花。圆满的花,有时候花越圆满,人就觉得越孤单。
然后,唯一的乐趣就是爬下来,吃东西了。
外面,飘着轻雪,白梅红梅,开得正好。
大街小巷。铺着五花石。无数行人步履打磨,已经光洁如玉。但亦显古朴厚重。
树叶在这季节早落光了。但这轻雪倒是给树加上了白花。牌坊下走过妇人,背着孩子,手里抱了各式物件,是什么,我没留心看。仿佛是棉被,是这城里近年来最冷的天日了。
牌坊,尤其显得肃穆。
我自己画过无数碑匾,但我得佩服这个牌坊。上面刻着“天雨流芳”四个字。
好了,终于到了我惯常去吃饭的地方。馆子在最热闹的街头,水在中央,两岸的垂柳落了叶,未落的有些丁零,我倒不以为意。梅花开得好时,柳芽正在枝里挣着气力儿呢。这飘雪的昏黄里,南来北往的茶客们正聚在温暖的饭馆里,喝着老茶老酒。
她给我端来一盆鱼。鱼埋在辣椒、芹菜粒、花生、豆瓣酱炒制的山堆里,只露出鱼眼珠儿。因此,我想起还没完工的壁画来,各佛都只差点睛了……以及有些佛座下的兽。而莲花,只须在白花上勾画出米线……
想起他们,一律安然,恬静,丰满面颊,体态舒展安适,嘴角秀美动人……有时,我趴在暗处修补,会看见真正活着的人们正在焚香跪摆,口中念念有词,殷切热烈,所说之话,无不是争取现世的利益,追求来世的幸福……是这样吗?我问我正在画的佛。他无言以对。
菜里,这朵花,照例开得圆满。她给我端上来时,还特意把花摆正,微微一笑,再离开。她是高原上的女子,脸颊上有两朵红云,和她们一样。我来这里吃饭,都是她端的菜,仿佛回家吃饭一样,同样的人给你端上菜来,汤来,是简单的紫菜蛋花汤。
每次见了我,她脸颊上有两朵红云越加的飞红了,红潮登颊日华匀,色转丹脂已上唇。是一个美好的孩子。
当然,我长久地望着菜碟边沿上这朵花,这是一朵尘埃里开出的花,在下雪的时候,开得更好,白色的花瓣里撒着点点紫红……它是女人嘴上颊上的胭脂红,又仿佛是在雪地上飞溅的血,分布不太均匀,但更有冲击力。我闭上眼睛,不再作想。
鱼不大,很新鲜,仿佛刚从雪水里游出来,外焦里嫩,鱼脊肉细如雪丝,入口就化了,还有雪的冰凉……这是错觉。辣椒、芹菜粒、花生、豆瓣酱炒制的山堆……像雪山里的内容那样丰富,等雪水融化而潺潺,春暖花开时……
这里的菜,和城中的古朴融为一体,它本身是淳朴的,但也有那么多的南来北往的客。因而显得又荤又素,又软又硬,又酸又辣,又俗又雅,又有嚼头又好嚼……我把它看成是我自己的,我顾自吃喝,吃鱼吃花生,喝汤,但我不喝酒……不管对面桌子那个坐着的大马帮里彪悍的刀客那复杂的眼色,他一会盯着我,但更多的是把热辣辣的眼睛盯着跑堂的美丽的“胖金妹”。
后来她和我说,她是摩梭女子。
他总喝着酒。
他每隔一个月到三个月出现一次,其余时间就随大马帮出没在连绵的群峰,幽深的雪山里去,忙他们的活计去。多数是运茶去,沿着艰深曲折古道,把滇西南的茶运到西北地带还有藏区,甚至更远。
“加察热!加梭热!”这是大马帮的行话,藏语,茶是血肉,茶是生命。
我也喝茶。我不是不能喝酒,而是因为喝酒会危及我的营生和性命。所以我不喝酒。
我把他们……古城雪山女子刀客……看成一体,滋润着我的眼睛和我的胃口。这里群峰峙立,河谷幽深,交通不便,但可看的东西很多。刀客几乎就是英雄,但我那位小娘子(至少她自己那样认为)还是每次都格外关照我。惹得这马贼眼里的烟火越烧越旺了。
结帐时,古城里已经灯火黯黯。各式馆子前的灯笼逐次点起。行人亦多了。
我对她说,我得回了。
她热切地望着我,说,今天的鱼,好吃吗?
我特意让厨子多加了花生的。她说。很好吃,谢谢。我伸出手去,把一锭碎银子给她,就走了出来。她的手,是那种年青女子的手,指尖因接触油烟而异常滋润,雪天里竟呈现出温婉的紫粉色来,透明得看得到血脉,它们日夜在她体内流动……
我的手,干净整洁且有力,虽然整天和颜料打交道,但我很注意。走过刀客旁,我们对视一眼,两个人嘴角边都隐现出笑意来。
他喝得有点醉了,我吃得刚刚饱。
我看他,穿白族衣物,彪悍,两眼狠准,如苍鹰掠过雪山。他看我,就一白衣书生,略带寂寞淡然微笑神情,走过昏黄里的石板花路,向那幽深的院落里唤一只夜游的猫,和它说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这里连夜色里都看得见随处开放的兰草……我们内心肃静,看这时空里一切也严肃端整。
仍雪。天雨流芳的牌楼愈显端正,那四个令我嘘唏的字亦显敛然……
题外:
天雨流芳,纳西语的音译汉写:读书去吧。
丽江第十一任世袭土知府木公所题。一个和蔼的号召,一个慈祥的劝训,一个沧桑的告诫,一个禅意的感叹。
是2007年1月,在丽江。已经一年了,竟没提过。前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