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路
张军锋/文 夏荷/编辑
奶奶走了一辈子路,可始终没走出那渭北原上穷僻的村野。即便是离家六十里的县城,奶奶也是没能到过。
奶奶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五六十年代,她翻沟爬坡与几位同伴去赶集的雷村。那时节,奶奶还年轻,她背着和婆婆、女儿们不知赶了几天、熬了几夜纺织浆染的粗布,迈开步子出了家门。从鸡叫头遍直走到日过三竿,一程又一程,不知走了多远,她们爬上一道坡梁,同伴指着坡下叫奶奶,说,二婶,快看,到雷村啦。奶奶背着小山似的布包,看着人山人海的集市,说:“咦,咋恁热闹?!”赶集回来的奶奶,背着用布给婆婆换来的石头镜、给丈夫换来的白头巾、给女儿换来的红平绒鞋面和一叠叠裹在鞋面里的粮票油票问同伴:“你说这世上的人咋外么多?”这是奶奶头一次出门,也是奶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奶奶每天都在不停地走路。记忆中,奶奶没有一日因腰酸腿疼而睡到天大亮,更没有一日因头疼感冒而卧炕不起,长年的积习养成了她早起的习惯,起床后的奶奶便一头扎进灶房,她是要为准备饮牛喂猪及全家人洗涮的温水,刚出灶房,奶奶便捡起墙角的扫帚,将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尔后又扎进灶房淘米摘菜,给下地的儿子媳妇和上学的孙儿们做早饭。就这样,奶奶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忙这忙那,走个不停,可她走的路,都在自家的院前院后。
其实,奶奶多半辈子的路,都是走在田间地头的。直到六十好几,奶奶才放下了锄头。早先,她拾花割豆,锄谷割麦,家里哪样活紧,她就挑哪样干。一个暑天的午后,晴朗的天空被滚滚黑云迅猛地吞噬着,还是满村跑的我也急急地赶回家。可大门紧锁着,恰巧下地的父母也回来了,一家人找遍了邻舍,都不见奶奶。正急着,噼啪,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巷口闪进,是奶奶。奶奶头顶草帽,怀里裹个塑料包袱,一步一滑地回来了。原来,奶奶是去自留地摘棉花了。
奶奶说她爱走路。无论回娘家,还是去姑姑家,奶奶都是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量出来的。大伙要送她,她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甭管我,那些路,我走走歇歇,不时就到了。一回去大姑家,恰巧遇着顺路的公共汽车,父亲便让她乘上。次日中午,她却走了回来,一进家门,她便埋怨说:“汽车里没有一处透风,连庄稼的长势都看不成。一揸截路,还要五毛钱的车费,早知道我走着去。”
奶奶本有多次进城的机会,可她都一一拒绝了。我在镇中读书那阵,三姑在镇上开了家饭馆。奶奶想孙子了,便来三姑馆里停几天。三姑常去城里进货,再三要带奶奶去城里逛逛,三姑说,娘嗳,我领你去见见世面。奶奶摇头说,你们忙正事,带着我是累赘。上了年纪的人,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就知足了。
如今,奶奶已是年逾八旬的人了,可她走路从不用拐杖。乡里熟悉奶奶的人,都夸奶奶有双好脚板,走起路来,不磨不蹭,背身儿看,全不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我也深深地祝愿,祝愿奶奶的路能永不停息,越走越长。
后记:一入七月,奶奶的身影便常入梦来。梦中的奶奶依然那么慈爱,那么康健,有时在木轱辘井边的老屋里,有时在靠近麦场的新房内,可无论在哪,奶奶总是忙个不停。梦中的我奔跑着,叫她,她不答,喊她,她不应。我急了,索性跑到她身边扯她的衣襟,可从未如此绝情的奶奶只是朝我微微笑笑。这时,我才恍悟道,奶奶不是两年前的这个时节已永远离我们而去了吗?奶奶已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终于明白,离别了两年之后,奶奶终于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儿,在漫漫长夜里,她冲破了重重阻拦,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却又不愿打扰我的休息。无数个梦中,我多想对她说声,奶奶,您放心吧,我们都好,就是好想好想你,想再看看你的身影,再听听你的呼唤……
梦醒时分,我心里都要默算,离农历七月二十四日还有几天,因为那天,便是奶奶两周年的祭日。
谨以2003年12月的一篇短文,祭奠我泉下二周年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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