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物语】从《玄中记》看台北东区女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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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老虎脱下虎皮,变成一位美妇人,一个男人取走虎皮,美妇人无法变回老虎,结果成了男人的妻子……。
在清朝褚人获的《坚瓠广集》里读完这样的一则故事后,伸伸懒腰,从书桌上站起来。回到现实世界的我,心里浮现的念头是:我是否要将它纳入我的“妖精俱乐部”呢?
因为长期和笔记小说里的妖精打交道,深夜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竟已有些变形,平添了几分妖气,一种迷离的妖气。但让我苦恼的不是自己的妖气,而是我究竟要如何处理笔记小说里的那些妖精、甚至要如何来定义“妖精”。妖精的故事都涉及变形,但会变形的并不见得是妖精,像这位老虎/美妇人,算不算妖精呢?更重要的,我要如何赋予这些古老的故事以现代意义呢?
在迷离恍惚之余,我暂时告别了书本里的妖精,到台北东区的某咖啡屋,去和一名妖娆的女子见面。女子是二十年前的旧识,在谈完正事后,我们边喝着香醇的咖啡,边愉快地回忆年轻时代的趣事,但谨慎地不去碰触对方现在的家庭生活,多年的经验告诉我,那可能是一个地雷区,消息不灵通如我者,若不知对方已分居或离婚,却还问“妳先生最近如何?”那就太失礼了。
结果这名女子倒是主动谈起了她的私事,她说她已和先生离婚好一段时间。总是在不必再遮掩时,我们才有机会了解所谓“美满”婚姻的真相,原来她的婚姻很糟,看似开明的丈夫从一开始就极力压制她,不准她做这做那,让她动辄得咎。她不想就这样被束缚一生,而在六年前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丈夫为此大吃一惊,曾恳求她回心转意,但她心意已决,不想再受那个男人的气。如今自己辛苦了几年,挣得一点局面,也“要回”了两个孩子,生活还不错,最少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对这类“人生如梦”的事体,我通常只是倾听外加“唔,唔”而已。回到家里后,打开计算机,继续和妖精奋战。
动物脱下牠的皮壳变成美妇人的故事很多,它们都被我驱赶到同一个文件夹里。最早的是《玄中记》里的一个故事:
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
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娶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
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亦飞去。
第一次读到它,我就直觉这是个含意深妙的好故事,后来又在别的地方发现类似的“天鹅女”和“海豹女”的故事,于是花了不少时间,从晋朝找到清朝,从日本搜到冰岛,找了十多个类似的故事,正为不知如何跳出前人窠臼加以论述而苦恼。
但,且慢!这不正是我那位女性旧识的生活写照吗?一名原本自在遨游的女子,被某个男子夺去了她的羽衣或皮壳,失去了变化的能力,结果成了男人的妻子,开始受制于这个男子。闷闷不乐的她有一天找回了她的羽衣或皮壳,又恢复了变化的能力和自由,于是一无反顾地离开那个男人,远走高飞;然后又有一天,她回来带走她的孩子,和她一起遨游。
《玄中记》里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则神话,它是后世女性变形故事的一个原型,但在明清笔记小说里,此类的变形女性都已被界定为“妖精”了,这是一种沦落。在忧郁的亚热带夜晚,我好似来到某个历史遗迹前的孤独旅人,在不洁的月光下,或者说在死白的计算机光幕前,想要去辨认那些遗迹里的变迁,对一个心灵跋涉者所可能代表的意义。
然后,我彷佛听到一种声音,那是神话学者坎伯所说的“天籁”,一种你虽然不知道它的曲调为何,但依然会随之翩然起舞的宇宙之歌。是的,我这位女性旧识虽然没听过《玄中记》的故事,但从她那有点凄凉而又有点庄严的舞姿里,我似乎看到了昔日豫章田野中那位“女鸟人”的身影。
是一千六百年前的神话预示了她今日的种种吗?不,应该说是她为这则神话增添了再生的活力,好的神话就应该像这样,是一再提醒人类永恒冲突的“不死鸟”。
看来我的“妖精大业”又要因此而有所转变了,但它还是让我对我在笔记小说里的孤独旅行感到一丝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