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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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的太阳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中队主席周九峰到我家来,约我去散步。我们是哥儿们,我很崇拜他。那是一个很冷的晚上,两个小学生迎着凛冽的寒风走着、走着,过了河,过了桥,过了岔道,几乎迷了路,但一边走,一边谈未来,谈理想,谈考中学的事,兴奋得出汗。
周说:“我们都不小了,应该为大人,为自己做一点事了。”
我说:“做什么好呢?”
他说:“明天是元旦,从元旦开始,我们就记日记吧!我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我说:“好的。”当时,热血流遍全身,那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夜晚,我感觉自己要长成大人了。
我答应记日记,一句话,说了五十年,我的日记,也就记了五十年;五十年的日记里,每年都有一个元旦的太阳。
日记像水的浪痕,树的年轮,一圈圈扩展,越记越远,越记越清晰,越镌越深刻;过去、现在、未来,三条线,在树的中心,太阳一般从核心射向外皮,显示生命长成的旅程。过去的,留在身后;现在的,是你立足的土地;未来的明天,元旦,通向远方。
太阳天天都是新的,但元旦的太阳更新。阅读五十年日记,每翻到元旦那一天,都令我感动。
儿时的元旦,是啄破拂晓的壳,流出来红红的蛋黄;
中学时过元旦,我们几个差生总要聚集在一起,设计在未来的日子里,往黑猫身上挂一串铃,警长一出动,大家就闻风而逃。但是,从来不设想,谁去执行挂铃的任务?我们想象盗铃的最好办法,是先把自己的耳朵捂住,别人就听不到声音了?
青春时期的元旦,全部化作红豆色的黎明;那时候,元旦的太阳,是一枚鲜红的印章,如少女唇红一般,留在你的脸颊上。未来是一片憧憬,朝霞是一片光芒;所有的祝福,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心愿,都含苞欲放。
中年的元旦,是头班车。旧车刚开走,现在抵达的是崭新的“未来号”,车已经启动,你感觉到它的速度;元旦同时是命运射过来的一只“点球”,我必须去接住,不松手。
日记里,许多元旦都是忘不了的。从记第一篇日记的元旦,到世纪之交的元旦,那一年,我在日本京都大学。我已经当教授了,学生从上海发来伊妹儿贺岁,问京都冷不冷?问我,您现在正在干什么?
我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已与另一位从中国南京来的张教授约好,我们要用工作连接两个世纪,作为对元旦,对人生,对新世纪的纪念。我们真的做了,从上一世纪的早晨,一直工作到新世纪的早晨,工作中的元旦最美丽。
新世纪零点的时候,我们约好在四楼的研究室门口见面;互相祝福,恭贺新喜。
值此年末,京都大学文学部中文研究室里空荡荡的,整幢大楼里,只有孤零零的我和一位韩国学生在看书。日本人元旦是他们过年。因此,非常热闹,“大文字”传统的祭日,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牛头马面,载歌载舞,喝酒狂欢。
陪我读书的韩国人,瘦瘦的女生,长长的脖子,很冷的样子,守在红红的电加热器旁,像一幅林风眠的画。她姓辛,“辛”是一种香草。她会说日语,会说汉语,而且都说得很好;研究中国六朝的“拟诗”,拟诗很难,很枯燥,由一个韩国女学生研究,注定要寂寞。
问她累不累?
她摇摇头。
我说:“过年了,想不想回家?”
她说:“不想。”突然补充说:“想,天天都想得流泪,但我不回家,我要在这里读书。”
她说,她很喜欢中国《千家诗》里的一首诗,那是宋人魏野的《清明》。在没有花,没有酒,没有火的寒食节,一个人像寺庙里的野僧一般地执卷读书。
寒食那一天禁火,吃冷食,家家户户都将火熄灭掉;到了清明,再重新开始,重新钻木取火,那是一年的“新火”,像元旦的太阳。
明天就是新火了,因此,她不走,她想留在研究室,用读书的灯,点亮元旦的晓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