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詩品》的稱名、序言與體例
根據《梁書.鍾嶸傳》、《南史.丘遲傳》的記載和隋劉善經《四聲論》(遍照金剛《文鏡祕府論》引)、初唐盧照鄰《南陽公集序》、唐林寶《元和姓纂》等稱引,此書原名《詩評》。《隋書.經籍志》云:「《詩評》三卷,鍾嶸撰。或曰《詩品》。」可知《詩評》為其正名,《詩品》為其小名,或如名之有表字。長期以來,二名並用。唐、宋多用《詩評》,宋以後,往往正史藝文志系統稱《詩評》,目錄學系統和叢書系統稱《詩品》,詩話系統則二名混用。由於文化傳播方式和流傳系統的原因,目錄學和叢書文化的發展,人們遵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尤袤《遂初堂書目》和《吟窗雜錄》、《山堂群書考索》的習慣,多稱《詩品》。一些研究者認為,此書當稱《詩品》,《詩評》為譌,其實是一種錯誤的看法。
同樣存在錯誤而有待說明的是《詩品序》的形式。
在明正德元年退翁書院鈔本、沈氏繁露堂本、《顧氏文房小說》本、《夷門廣牘》本、《津逮秘書》及其系統的近四十種版本中,《詩品序》以三段的形式分列三品之首:「上品」從「氣之動物」至「均之於談笑耳」;「中品」序從「一品之中」至「方中變裁,請寄知者爾」;「下品」序從「昔曹、劉殆文章之聖」至末「文彩之鄧林」。《四庫提要》稱鍾嶸《詩品》評漢魏以來五言詩,論其優劣,「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即指此序言形式。但這種形式明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如中、下品序與中、下品無關,內容不符〔一二〕。對這種形式的否定,導致清人何文煥《歷代詩話》將不能致辨的三品序合一置之卷首。這種錯上加錯的做法因古直《鍾記室詩品箋》、許文雨《鍾嶸詩品講疏》、葉長青《詩品集釋》、杜天縻《廣注詩品》、陳延傑《詩品注》(人民文學修訂本)、汪中《詩品注》承襲而成了目前最通行的形式,以致多數讀者以為,《詩品序》就是這篇連在一起的長文,大誤。因為三序合一不僅沒有解決原來的問題,還產生了一些新問題,如「中品」序有「近任昉、王元長等」語,評王元長作詩「詞不貴奇」,而下文又出現「齊有王元長者」,反倒改成介紹王元長的口吻。可見兩段文字原當分開〔一三〕。
目前,我們所見最早的《詩品》版本,為元代延祐七年(一三二○)圓沙書院刊宋章如愚《群書考索》本(藏北京大學圖書館),此本的序言形式是:以《詩品序》列於卷首(此《詩品序》從「氣之動物」至「均之於談笑耳」。與《梁書》嶸傳所載《詩評序》全同。後為明清本誤植為「上品序」中、下品品語前各有序一段,冠以「序曰」二字,與《吟窗雜錄》一系相同。此形式當與古本《詩品》比較接近。其實,今所謂「中品序」,既位於上、中品之間,內容雖與「中品」無涉,卻與「上品」有關,是申明「上品」準則及入選要求,解釋齊、梁無人入「上品」的原因,當爲「上品」小序或後序(例同《毛詩》大序、小序或庾肩吾《書品序》之後序、小序),同樣,位於中、下品之間,今稱「下品序」的那段文字,內容與「下品」毫無關係,末舉五言警策者,亦無人屬「下品」,其旨乃在解釋當今名公巨卿、文壇領袖沈約何以置之「中品」的原因。兼明音韻之義,均與「中品」有關、當為「中品」之小序或後序〔一四〕。清紀昀所謂「古人之序皆在後,《史記》、《漢書》、《法言》、《潛夫論》之類,古本尚班班可考〔一五〕」者是也。
整個《詩品》分序言與品語兩部分,互為表裏,互相補充,互相發明。其整體框架,設縱橫兩種座標——即以縱向時代發展和橫向品評交叉而成。橫向以三品論詩;縱向則先溯其流別,追溯「上品」詩人和部分「中品」詩人分別出自《國風》、《小雅》、《楚辭》三種源流,再逐一品評自漢魏迄於齊梁的詩人。這種結構形式,橫向可見歷代五言詩人之優劣,縱向可觀五言詩歌之發展。發展分建安、太康、元嘉三階段,分別以曹植——陸機——謝靈運為軸心,輔之以劉楨、王粲、潘岳、張協和顏延之,使一百二十多位詩人連成一個流動的整體,勾勒出一幅鍾嶸心目中自漢迄梁的詩歌史。
《詩品》的體例,除「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前已云及外,三品之中,「上品」為成就大、地位高或派生源流的詩人;「中品」略次;「下品」則為次要詩人。在論述上,「上品」較詳,「中品」次之,「下品」較略;重要詩人專論,次要詩人合論。數人同條合論時,大抵以源流相同,風格類似,或以帝王、父子、君臣、女詩人、沙門僧侶為歸。同一品第中詩人排列,鍾嶸自謂「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後;不以優劣為詮次」此亦大略言之。實同品同時代詩人,「上品」詩人之間以優劣為詮次,如炎漢「古詩」置於「五言濫觴」的李陵和班婕妤之前;魏之曹植,置於劉楨、王粲之前;晉之陸機,置於潘岳、左思之前。鍾嶸把自己認為最優秀,最有代表性的詩人,置之這一「世代」的首位,以起到統攝、代表這一世代和警策人心的作用。中、下品詩人均不以優劣為詮次,因為代表漢、魏、晉、宋的最優秀的詩人,已在「上品」列於各世代之首,中下品無需疊床架屋,又數人合評,易產生時間甚至世代上的跨度,在此情況下,不必,也不可能做到以優劣為詮次,此為三品不同排列原則及其原因。
《詩品》的人數,亦存在混亂。流傳版本不同,計算方法不同,列目人數與實際品評人數之間頗有偏差。如通行本為一百二十二人,但實際人數都少一人,因為同一詩人「應璩」出現了兩次,一次在「中品」,稱「魏侍中應璩」,一次在「下品」,稱「晉文學應璩」,故實僅一百二十一人。《吟窗雜錄》一系人數又與通行本不同,「下品」重複「謝琨(混)」,「阮瑀」等人條下又脫「晉黃門棗據」一人。自清人張錫瑜、許印芳,今人古直、葉長青等人,均在「下品.江祏」條下增「袥弟祀詩」標題,因「江祏」條品語有「弟祀,明靡可懷」句之故,此亦標題與實際品及人數不一引起混亂。據筆者梳理,《詩品》共品評漢迄齊梁一百二十三位詩人:「上品」十二人(古詩算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此數字實包含了鍾嶸的結構思想與良苦用心。《梁書.劉勰傳》未提劉勰與《周易》的關係,然《文心雕龍.序志》篇自謂「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鍾嶸十一世祖鍾繇、夫人張氏,十世祖鍾毓之弟鍾會,均對《周易》有精深之研究,撰有研究著作。此事跡載《世說新語.言語》篇及《三國志.鍾會傳》,不贅。時鍾會與山陽王弼友善,在《易》學上並知名。《隋書·經籍志》載會之撰《周易盡神論》及《周易無互體論》,梁時尚有流傳,則鍾嶸《易》學自有家族淵源,又《梁書》、《南史》均稱其「明《周易》」,「好學有思理」,故其三品人數,當與《易.緯》「三十六節」,「七十二候」之類的《易》數有關。「三」為天數,「四」為地數,天地合一,三乘四為十二,即「上品」人數。此《易》數,或稱「模式數字」,不僅具有內在規律,易於記誦,且作為一種文化積澱,形成人們的心理定勢,成為完美和系列的「群」的象征。以此選擇詩人,配置三品人數,就會產生「網羅今古,詞人殆集〔一六〕」的整體感、系列感和完美感。劉勰、鍾嶸多受《周易》美學思想影響,而《文心》、《詩品》二書,亦均取《易》數為其構架。後者多為人所忽視,故略加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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