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了，流萤，你是一粒流动的金沙。
　　你飞进我的眼帘，又飞出我的眼帘。在夏夜窗前，在冥冥的黑暗中，我注视着你的流动，追随你光明的尾巴。
　　你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飞着，像一只半明半暗，绿荧荧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你那么稚嫩，那么微弱，刚学会飞就独行侠般地出游，我注视你是担心你，一如担心走夜路的自己。虽然担心是多余的，风吹不息你，雨浇不灭你；你独超众类，因为光明是你的生命，是你的生活方式，你是光明的精虫。

二

    你游动的姿势，怎么竟像彗星的姿势？当轰轰烈烈，农民大起义般的彗星带着狮子座的流星雨，横扫天际；起义失败以后，万星飞迸，来不及撤退的你们，便四散开来，隐然化为无数生命的萤，飞翔在乌夜啼喃喃梦呓的黑暗的角落。
　　也许，在宇宙大爆发，质子和核撞击，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以后，你们便匆忙逃逸黑洞的缉拿，像越狱的犯人，与太阳的碎屑在一起，爬出带铁丝网的高墙，纵身跳下微茫的天河，划过悠悠的长夜，舞落在幽昧难明的草丛？
　　这些，都已属于远古的记忆，你们的祖辈也忘记了？不再提起。

 三

    今夜，你与月光有约？你接受了月光的邀请？用露水洗过澡，换一身新鲜的衣裳，怀抱清光，欣然作夜的游行。
　　没有准备，也没有方向，携一只小瓶，装满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精液，你就随便出门。在浮不起梦幻，沉不了纸船的夜里，一群，一群，一点，一点，忽高忽低地划破夜色，一直飞到翅上沾满露水才休息。
　　当你无声无息地飘过万籁俱寂、庭院深深的墙边，我已经注意到，你瓶中生命的歌，我看见那绿荧荧的火焰；在扬花比影子更透明的夜色里，你快乐地歌唱，快乐地飞翔，以轻盈的舞蹈，舞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蓝精灵。

四

    你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太阳，因为你知道，拥有太阳般显赫耀眼的人是瞧不起你的；月光的晚宴上，你才能翩翩起舞。
　　在亿万兆光明的排行榜上，你只经营小小的光芒；但你并不自卑，也不妒嫉。因为你知道，光明是永恒的，光明会以不同的形式永远存在；你是一个志愿者，你参加了夏夜火炬的传递？
　　在太阳沉没以后，光明由蜡烛继续着；当蜡烛被风雨熄灭燃尽了以后，光明由你继续着；你一直把光明的火炬交给天亮。你很明白，只有在太阳和蜡烛都不在场的时候，你才会露面，对光明作一点小小的补充？

五

    当你们结伴，轻盈地飘过墙根，那是《长恨歌》里打着灯笼的宫女夜行，一前一后，一明一灭地消失在黝暗长廊的尽头；
　　当你沉重、迟缓地绕着石阶飞翔的时候，你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寻觅真理和诗章，不懈地，努力追新，任重道远，薪尽熹微。

六
　　

    在闷热的夏夜，众星隐没，万物都沉默不说话，宇宙只剩下天狗的叫声；红太阳陨落后，四周像碰壁的墙，像闭上眼睛永远不睁开的黑暗，你突然从远方游来，用憔悴点燃自己，点燃──无用之用。
　　你以自己的火，把光明凸现在人的思想里。从此我的心路，就有一盏不灭的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