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研究》
品語發微之一 ──文本訛誤與張華品第(上)
以張華爲中心?還是以陸機爲中心?是困擾我們認識西晉詩壇的一個問題。
張華是中國詩歌史上由“言志”走向“言情”的界碑,是“情文”發端的標志。但要認識這些問題,正確理解鍾嶸《詩品》“張華條”是個前提。
由於年代久遠,作品失佚,今天事實上我們已經很難從張華現存的作品中概括出他詩歌的完整風格,我們對張華的認識,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齊、梁時代的評論。其中《詩品》是最受重視的評論之一。
鍾嶸如何評張華?關係甚大;歷代評論家論張華,或受《詩品》影響,或與“張華條”有關。
元好問《論詩絕句》說:“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自注曰:“鍾嶸評張華詩,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
元好問只是假設,用鍾嶸評張華對照,說鍾嶸對張華的“風雲氣少”已經不滿,要是生在當今,看到溫庭筠、李商隱的婉麗情多,還要受不了。元好問意在批評溫、李的不足,卻也表明,其實張華的詩也還沒有到矯情泛濫的程度。
沈德潛《古詩源》說:“茂先詩,《詩品》謂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此亦不儘然。總之筆力不高,少淩空矯捷之致。”說法雖然不同,意見仍基本一致。
目前古典文學界論張華,也多以爲張華詩風華豔,興托不奇,好爲偶語;是一個追求詞藻、刻意雕琢的詩人。說他“無論思想或藝術,成就都不很高①”;“不少詩往往內容單薄,而愛鋪排對偶,堆砌典故和詞藻,不免顯得繁縟乏味。”並引用《詩品》張華條說:“‘其體華豔,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爲妍冶’,很能說明他的詩的一般風格②。”這些都是受鍾嶸影響的證明,見出辨正《詩品》張華條的重要。
本文以《詩品》張華條爲中心,結合其他品語和體例,探討鍾嶸究竟如何評張華?
一.今本“張華條”有疑問
鍾嶸究竟如何評張華?我覺得今本《詩品》“張華條”有疑問。《詩品》中品“晉司空張華條”說:
其源出於王粲。其體華豔,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爲妍冶。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謝康樂云:“張公雖複千篇,猶一體耳。”今置之中品,疑弱;處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間耳。
在今本《詩品》中,張華非但置於中品,還有“置之中品,疑弱”的話,差一點“處之下科(下品)。”令人懷疑。
因爲,凡置中品的詩人,不是“宜居中品”③、“擢居中品”④,
①參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張華小傳”。
②參見遊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西晉文學章節。
③見《詩品》“魏尚書何晏”諸人條。
④見《詩品》“梁太常任昉”條。
就是“越居中品”①,沒有居於中品“疑弱”的。
故王叔岷《鍾嶸詩品疏證》說:
“中”疑“上”之誤。上品疑弱,下科恨少,明其所以列之中品之故,故下文云:“在季、孟之間”也②。
王氏精見卓識,目光銳利;終因拿不出證據,無法證明,致使楊祖聿《詩品校注》說:“‘中’字不誤,此蓋謂在中下之間,今雖置中,猶嫌弱耳③。”
一般人的理解是,鍾嶸不滿張華“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興托不奇”的風格,從而給予貶抑,故大都同意這一評價。這種誤解,是今本《詩品》“張華條”文字訛誤造成的。
目前通行的《詩品》版本,大都爲明清叢書本,幾種有影響的注本,如陳延傑的《詩品注》、古直的《鍾記室詩品箋》、許文雨的《鍾嶸詩品講疏》,乃至杜天縻的《廣注詩品》、汪中的《詩品注》,日本學者的幾種《詩品》注本,均以清何文煥《歷代詩話》本爲底本,上引“張華條”文字,即從是出。其實很不可靠,影響了我們對鍾嶸評語的理解。
爲理解鍾嶸“原意”,弄清《詩品》“原文”,筆者以五十種元、明、清版本且參酌數種宋詩話校勘,發現,不同的《詩品》版本,“張華條”文字相差很大,有的甚至意思相反。儘管宋以前的古本《詩品》今佚不傳,但從其他途徑仍可窺其消息。
黃侃從張戒《歲寒堂詩話》引《文心雕龍》“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證今本《文心雕龍"隱秀篇》之失堪爲典範,從宋人詩話、宋人類書中,同樣可以窺見古本《詩品》張華條的原文。
①見《詩品》“晉處士郭泰機”諸人條。
②見《學原》第三卷第三、四合刊1951年4月。
③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1年1月版。
宋人何汶《竹莊詩話》、魏慶之《詩人玉屑》引古本《詩品》“張華條”云:
興托多奇。
今置之甲科(即上品),疑弱;抑之(《詩人玉屑》作“乙之”,意同)中品,恨少,在季、孟之間耳。
以上引文與今本《詩品》比較,歧義頗大:
古本《詩品》
今本《詩品》
興托多奇
興托不奇
置之甲科(上品)
置之中品
抑之(或乙之)
處之
中品
下科(下品)
不僅上品變成中品,中品變成下品,幾乎相差一個等級,且一爲“抑之”;一爲“處之”,字面的感情色彩也不同。
宋詩話以外,《詩品》中最具校勘價值的明刻宋本《吟窗雜錄》及其系統的《格致叢書》、《詩法統宗》、《珠評詞府靈蛇》諸明本,雖刪略去等第品語,是否“置之甲科”不得而知。但“興托不奇”均作“興托多奇”,與宋詩話所引古本《詩品》同,成了有力的旁證。
除此以外,今本《詩品》的文字訛誤,還可從以下兩方面證明:
一是語式、語意;二是體例原則。
《詩品》張華條末句“在季、孟之間耳”,語式、語意,全本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史記"孔子世家》說:“魯亂,孔子適齊。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集解》孔安國曰:“魯三卿:季氏爲正卿,最貴;孟氏爲下卿,不用事。言待之以二者之間也。”且將《史記"孔子世家》與《詩品》作一對照:
《史記》
《詩品》
季氏爲正卿,三卿
甲科爲上品,三品
中最貴;
中最高;
奉子以季氏,吾不能。
置之甲科,疑弱(即
吾“不能”之意)。
若依今本《詩品》“置之中品,疑弱”,則與“季氏”語式、語意失去對應。鍾嶸以張華比孔子,說他雖名高曩代,但置之甲科,卻有所不能;只能抑之中品。兩者比較,當以古本異文爲是。
第二,從《詩品》的體例原則上看,也應該是“甲科疑弱”,如果是“中品疑弱”,則與鍾嶸批評原則和嗣承原則相悖謬。
由於《詩品》用歷史批評的方法品評歷代詩人,這就決定了《詩品》“溯流別”的體例特點,用“某某源出某某”,被清紀昀嘲笑爲“若一一親見師承者”的語式,追溯歷代詩人的源流嗣承及風格特點。
鍾嶸源流嗣承的原則是:
上品詩人,只能源出《風》、《騷》或上品中的前輩詩人,不能源出中品詩人;同樣,中品詩人,只能源出上品或中品前輩有成就的詩人,不能源出下品詩人。
在實際的品評中,上品陸機、謝靈運源出曹植;潘岳、張協源出王粲;左思源出劉楨。中品張華、劉琨源出王粲;陶淵明源出應璩又協左思風力等等。
在取法與被取法,“源流”與“源頭”詩人之間,鍾嶸以“被取法”和“源頭”詩人成就爲高。錢鍾書說:“古人好憲章祖述,每云後必遜前①。”這是當時的風氣和觀念使之然。在鍾嶸看來,取法其上,僅得其中;取法其中,僅得其下。同一品第的詩人,情況也是如此。
如陸機、謝靈運雖與曹植同品,但因源出曹植,故其地位、成就不如曹植;潘岳、張協雖與王粲同品,但因源出王粲,故成就、地位亦不如王粲。因此,同品中只有成就大、地位高的詩人,才能被同品或下一品第的詩人所取法。
中品中,張華是被人取法最多的詩人之一。《詩品"中品》“宋豫章太守謝瞻、宋仆射謝混、宋太尉袁淑、宋徵君王微、宋征虜將軍王僧達”條說:
其源出於張華,才力苦弱,故務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
《詩品"中品》“宋參軍鮑照”條說:
其源出於二張(張協、張華),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慢。
上述例證表明,中品中竟有六位詩人,尤其是“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的優秀詩人鮑照亦源出張華,足見張華在中品中的地位和影響。
①見錢鍾書《談藝錄"陶淵明詩顯晦》。
鮑照取法“二張”,其中張協(景陽)在上品;鮑照本人又是中品中的佼佼者,《詩品序》末標舉“五言警策”,亦有“鮑照戍邊”一語。可知張華品第,決非處於中、下品之間。
入中品的詩人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宜居中品”和“允爲中品之第”的。
如沈約、何晏、孫楚、王贊、張翰、潘尼等人,不妨說,這些是標準的中品詩人。
第二種是“越居中品”或“擢居中品”的。
如郭泰機、顧愷之、謝世基、顧邁、戴凱、任昉等人。這些詩人也許原先不夠格,後因其體制風貌或某種特色爲鍾嶸欣賞,經斟酌才“越居”和“擢居”中品的。
第三種是“抑之中品”。
如張華,置之上品嫌弱,處之中品,又嫌委屈。“恨少”一語,反映了鍾嶸心理上的矛盾,恰與異文“抑之”語意對應。若據今本《詩品》的文字,置之中品尚且“疑弱”,其地位僅在中、下品之間,又怎麽設想,謝瞻、謝混、袁淑等五位“才力苦弱”的詩人,僅得張華“風流媚趣”便居中品而“不弱”了呢?
可見,鍾嶸對張華“兒女情多,風雲氣少”的傾向固然不滿,但並沒有就此否定張華在西晉詩壇上的地位和“巧用文字”、“務爲妍冶”的風貌特點。恰恰相反,鍾嶸正是看到了張華的這種地位和特點,所以對張華,才表現出景公對孔子的猶豫。
儘管奉之以季氏,置之上品,有所不能。但同時卻把六位中品詩人的源頭追溯到張華,甚至讓優秀的鮑照也源出其後;這其實是對張華詩歌成就和地位最高的褒獎。
既“置之甲科疑弱”,又爲何變成“中品疑弱”呢?也許有下列原因:
第一,鍾嶸說“置之甲科疑弱”,說明他有置張華於上品的考慮,最後沒有“置”是因爲“疑弱”,“疑弱”就要講出理由。
理由之一,是風雲氣、骨鯁氣少了一點;
理由之二,是矯揉情、兒女情多了一點;
理由之三是千篇一面,風格比較單一。謝靈運也這麽說的:“張公雖複千篇,猶一體耳。”
謝靈運此話出於何處?僅見《詩品》,未詳出處。也許出於已經失佚了的“謝客集詩”?
但是,我們只要細心尋繹一下,這裏所講的三條理由,其實是入上品欠缺的理由,卻因羅列得過於充分,反給人連中品都不夠格的印象,此其一。
其二,鍾嶸對張華詩歌風格的評價,是受時代和前人影響,與晉宋以來人們對張華人品風格的評論互爲表裏的。
《世說新語"排調篇》載:
頭責秦子羽云:“子曾不如……范陽張華……。此數子者,或淹儼多姿態……而猶以文采可觀,意思詳序,攀龍附鳳,並登天府。”
《文士傳》也說:
華爲人少威儀,多姿態。(《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
此說張華的爲人風格是“一少一多”:少的是氣骨、威儀;多的是文采、姿態。
《詩品》評張華,也說張華“一少一多”。少的是“風雲氣”;多的是“兒女情”,儘管前者評張華的外表、儀態,後者評張華的詩歌作品,但在“一少一多”的語式上,《詩品》與《文士傳》、《世說新語》同出一轍,受其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從品鑒人物,到畫論,到詩論,許多名詞術語既能品評人物的儀表姿態,也可以用來評論繪畫和詩歌作品,因此,這裏的“風雲氣少”與“少威儀”實有類似之處;“兒女情多”與“多姿態”(搔首弄姿)産生的媚情也是共通的。
爲了強調上品不夠格,並表明此非一己之私見,鍾嶸還引用了晉宋以來包括《文士傳》、《世說新語》編纂者在內的“疏亮之士”和謝靈運的觀點。加強了說服力,但也使人們産生印象:不只鍾嶸自己,歷代人均對張華持有惡評。這很容易使《詩品》在輾轉傳抄,版刻、流傳之際,抄寫、刊刻者憑主觀印象,把“甲科”寫成“中品”;“中品”刻成“下科”。宋以後便以訛傳訛,産生今本《詩品》的訛誤?
其中《诗品品语与张华诗风》刊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1986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