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最得意的,莫过于用一把铮亮锋利的剃须刀,干干净净地刮光胡子,然后穿上白衬衫、西装,戴一根漂亮的领带,出门。
刮光胡子人更精神,精神了心情就好。能用剃须刀了,那是成熟的表现。
什么时候有胡子的?已记不清楚。十几岁的时候,嘴唇上只是淡淡的绒毛,绒毛越来越厚,颜色由浅变深,终于掩饰不住,变成了胡子,引起一阵莫名的烦恼与骚动。骚动同时带来惊喜,有了胡子,好像具备了成熟的武器。
二
于是,开始注意别人的胡子,注意到电影里,生活里,有的男人爱用胡子扎怀中的孩子逗乐,其实是向孩子年轻的母亲显示男性的魅力。
同时注意到,理发店的躺椅上,披着白大褂的人半脸肥皂泡沫,理发师则在布片上,将老式的剃刀“嚯嚯嚯”地刮响。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是胡子多好,还是胡子少好?
记得,我们弄堂里有个画家朋友。此人脸上、腮上、下巴,甚至手臂上都长滿了又浓又密的黑毛;因为胡子多,一直找不到对象。
有人给他介绍了两个女孩子,女孩子看了都害怕,一个女孩子说他是“毛人”;
介绍人说:“人家是画家哩!”第二个女孩子便说他是“野兽派画家”,不敢接近。但这个家伙不以为然,说,那些女孩子“不识货”。
还有一个朋友则相反,从来没有胡子,也不用剃须刀,白白净净地像个女人,细声细气,脖子上连喉结也没有,也找不到对象,女孩子也不喜欢。背地里说他像“太监”。
表面上,女人讨厌男人的胡子;其实内心里,是喜欢男人的胡子。
钢针一般刺得人痛,不痛就没有劲,没有刺激,没有男人味。
我天生喜欢胡子多,胡子硬的男人。
胡子多,胡子硬的男有魄力,打仗勇敢,胡子如猬如刺的,打仗不用武器,拔一根胡子就能当箭射出去。
三
我的胡子,比“毛人”和“野兽派画家”差一点,但绝不算少,至少居中偏上。
因为读书,成了近视眼,脸上又是眼镜,又是胡子,东西太多,加上皮肤黑,因此,胡子必须刮干净──这是我的青春谋略。
此后展开了竞赛:胡子拼命地长,我拼命地刮。长得最疯的时候,必须天天刮,一天不刮都不行。一天不刮,胡子又黑又硬;二天不刮,人精神萎靡不振;三天不刮,不能出门;一个星期不刮,就像劳改犯。
四
有人不刮胡子,拔胡子。
女同胞最恨了,在电车上,在公共场所,坐在你的对面,跷着二郎腿,一付闲得无聊的样子。然后慢悠悠地从口袋里取出二枚5分的硬币,右手揑着分币,左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
摸到一根,便用分币夹着拔,像拔萝卜一样。
拔到入神的时候,这个家伙会歪着脑袋,斜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遇见难拔的胡子,便一遍一遍很有耐心地拔,而且很用力,有时,胡子便连根带血地拔出来。他自己习惯了,不疼;或者只像蚊子叮咬一般;但别人看得受不了,女同胞尤其受不了。连根带血带毛,拔出来的情景,女同胞觉得像在拔自己的神经,于是把头转向别处,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
五
我从不对着别人拔,至少不在女同胞面前拔,因为有碍观瞻。再是,用二枚分币夹着拔的技术我怎么也掌握不了。
后来,学会拔,一拔就拔起来,因为我不用钱币,用拔猪毛的镊子,这工具好使。
母亲有时买来猪头肉,猪头上毛多,要拔,母亲便买来这把镊子。
母亲不用的时候,我就用,用来拔胡子。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后来,我用自己买的镊子。因为有一次我用了没有放好,母亲拔猪头一时找不到,知道我用来拔胡子,骂了我几句。我就自己买一把,不用母亲的了。
从此,我拔胡子的镊子,便与母亲拔猪毛的彻底分开。
六
其实,胡子只能刮,不能拔。拔胡子会留下后遗症。拔一根胡子,留一个坑;时间一长,腮帮成了“橘子皮”,我及时懂这个道理,并在腮帮有点儿像“橘子皮”的时候止住了。
终于买了剃须刀,大规模刮须如刈草。
有时不觉得自己长大,只是,亲友出国回来以剃须刀相赠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长成大人。
剃须刀先是单面,后来双面,再后来是电动的,刮的时候,听“滋滋滋”的声音,有一种快感,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剃须刀和我胡子的关系,就是田地里的杂草和农夫手里镰刀的关系。
割也没有用,刮也没有用,有时上午刚刮过,睡个午觉,甚至打个瞌睡,胡子就长出来了,刚刮干净的腮帮,毛囊黑黑的,此时照镜子,下巴又像毛没有拔光的鸭翅膀。
七
我的胡子,基本上没有给我的恋爱带来什么麻烦。因为她“识货”,也是我刮得勤。
但约会的时候,她看着我的脸,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也是常有的事──那是我的脸刮破了。
血已经流出来,在下巴上凝固成一道血浆,如果不是一道,是三四道,脸就有点儿恐怖。
这也难怪,我们那个时候用的都是国产的“飞鹰牌”;我用的一把,说不定是伪劣产品,不好使。要么,就是中国人胡子不如外国人,生产的胡子刀也用不着像外国人生产的那么锋利?
不锋利就用力,一用力,刮胡子不行的刀,刮破脸皮还挺行。也怪我,有时急着出来约会,心急刀鈍,不免刮出血来,尤其是在不应该有血的场合。
第一次去女朋友家,丈母娘看未来的女婿,竟然一脸血,像伤兵?像伤兵,那就太难看了。
八
常常想做个试验,一个月不刮,会不会像古人一样?也许像关羽?
因此想到,关羽美髯,是不是该有个专用的“罩子”?像马克思那样的胡子如何喝稀饭?外国的大胡子们也应该备个罩子,否则稀饭弄到胡子上,结成粥斑很难洗。
乌鸦总为孔雀的大尾巴担心。
华君武画过一张漫画,讽刺钻牛角尖的研究者。题目是“李闯王的胡子是什么样式?”
墙上,贴着许多模拟图画,都是这位研究者对李闯王胡子的猜测,各色各样:
有中国诸葛亮式的短须,有欧洲人的大胡子;有关羽的美髯,也有阿凡提式曲卷的胡子,都不画眼睛、鼻子,只画一个脸型和胡子,甚至纸边上还有半幅,画的是探老鼠洞的猫胡子。看了捧腹解頤,把钻死学问讽刺得入木三分。
但是,假如有一位学者能研究一下“李白的胡子是什么样式?”那么,对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说李白不是汉人,是胡人;祖上流放到碎叶以后,算中国籍?还是俄罗斯籍?其意义,也许就超出画家原先设定的幽默。
九
胡子茂盛的时候,是男人美好的时候,等许多人体会到,已经晚了。
有胡子的时候真烦人,那是春天,小风天天吹,太多太细,整天在不宁的骚扰下;觉得鸟声、风声、落花声妨碍了他的睡眠。
春天和夏天交接班,是一种热恋,一忽儿就过去了。
东风飘来的雨,像铅笔浅浅的线,涂满了六月的天空。到处是热情的大红大紫色彩,像喜庆的锣鼓,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进入夏天。
进入夏天,景况就两样了,蜜月过完就过日子。
庸庸碌碌,骂骂咧咧,啼莺言语。乱忙,瞎忙,没头没脑地忙,忙了好一阵子。
偶然有点空,轻松一点,有点风,不那么拥挤闷热了,一抬头,已是秋天了。
所有的花,都甘心为了果而陨没了自己;多情的叶子,成了败家子秋风要赶走的对象。不走也得走,打起铺盖走四方,苦于飘零找不到地方。
觉得精力不如以往的时候,胡子最忠实地报告了消息:突然发觉,一向长得很快的胡子变慢了;一向很浓烈的胡子稀疏了。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人事关系也松弛下来,“故人好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有的男人,抱怨自己的头发是被老婆抓光的,这与欧洲谚语“白发是爱情的见证”一样,都表明了这样一个过程──
胡子真是一种植物哩,标志着人额上的四季。
秋来了──那是四季中最伤感的季节,像一杯饯别的酒,为每个人准备着,到时候都要尝一尝。
当胡子的故事接近尾声,青春大贱卖,大减价。以前的痛苦和欢乐,希望和失望;莺来燕去,风风雨雨,都成为含泪的回忆。
1994年9月29日—10月9日光华寮初稿
2001年10月光华寮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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