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萧索的原野上,在野火渐渐燃烧起来,烟与云与衰草粘成一片的远方,麦收后的你,仍然穿着夏衣,戴着草帽,在厚重的、浑茫的、喊不出痛的大地上守望。
农人按自己的样子编扎了你,你是他的兄弟?他的背影?他的替身?替他守望?
守望什么呢?守望寂静的、空无一人的田野吗?
农人发明了守望,但天黑了,农人要回家,于是想出,用个稻草人代替自己。
二
稻草人刚扎成的时候,令麻雀一惊,令跟在孩子身后的狗一惊。
竟然真假难辨,与主人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胖瘦,一般的旧衣衫,一般的旧草帽,一般的朴实如泥土。手中的蒲扇,不停地扇着,在清晨和黄昏,麻雀远远望见,吓得,飞避不敢过农田。
但不久情况就起了变化,麻雀怕你甚于怕农人的时代很快过去。
因为你太善良,太懦弱,太犹豫,同情麻雀,反被麻雀欺负。
有一段时间,你不愿意驱赶它们;因为你目睹鸟雀争食,长嘴饱满短嘴饥的图画,便在执行主人命令和自己的良心之间徘徊。驱赶吧,你于心不忍;不驱赶吧,又违背农人的誓约。
你开始做好事,发善心,开始消极怠工,对饥馑而前来啄食的雀,采取眼开眼闭、任其自然的态度。这件事,农人不知道,谷子被啄食,他以为是自己的责任,没有怪你;但鸟雀们也不知道,不领情,以为是你无能,觉得你并不可怕。
它们先离你远远的,偷窥;然后飞近,故意从你的头顶上冲飞而过,你没有反应,它们最终知道你是稻草的,抽象的,符号的,是别人替身的──老好人。
三
现在,你的破草帽上已经停满了麻雀,甚至积满了麻雀的粪便。
它们正飞集在你的身上,叽叽喳喳;把开会的地点,选择在破帽沿粪便的边缘,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着秋天的色彩,秋天的成熟,秋晴的美,以及今年的饥饱,过冬的干粮。它们称你是反面教材,告诉小麻雀,不要怕你,你不过是一个稻草人,样子虽然严肃,但决不会生气,不会动真格,在你的破草帽上拉屎也不会有危险。它们甚至同情地,一面用嘴啄着你手中的蒲扇,一面说:“啊,你是一个可怜的、过时的稻草人。”
的确过时了,世界上,最令人伤感,最令人痛心的是过时。再美的歌,再艳的花,再靓的人,昨天盛开的,今天枯萎了;昨天当红的,今天过时了,鸟儿飞走了,落红遍地了,这就是美的代价么?
四
随着一句咒语,麦收仪式进行过了;所有的谷子已经进仓,田野寂静下来,农人荷锄归家,鸟雀结队离去;所有曾经在田野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离开田野像离开舞台;稻草人的使命已经完成,农人把他遗忘在田野上。
这时的稻草人,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汉子,任流浪情绪四处散逸,因思乡的沉重而低下头。
在江南,在星罗棋布,土地方整得像棋盘格子的边角上,你是一位多余的老兵,进退不得,左右不得,动弹不得。“帅”已经撤离,余下一卒有什么用?荷戟彷徨有什么用?
虽然,你还站着,保持以前的姿势不变,但已不再执着守望的意义;尽管在世纪末,稻草人的本职工作是守望,但你已经明白,自己一辈子的好时光,都在无谓的守望中消磨掉了。
五
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相信守望的信条,在阴晴不定的田野上,守望成了一种形式,一种多余,一种奢侈,一种自我放逐。
人人只关心自己的收成,谁来关心田野的秩序?良莠的区别?关心,是不是应该给守望者披一件冬衣?
下霜了,露水一天比一天重,田野开始沉睡,又回复到以前的原始状态;野火即将到来;面对野火,你无法回避。
惟有迎风的蒹葭,整齐地偎依在小河旁。
从稻草人站在那里的时候,她就认识他了。随着时光流逝,她一头忠实的青丝,也相思般地慢慢变白。在漫长的季节里,稻草人守望田野,她守望着他,这是稻草人最大的安慰,并在心里酿成一种美丽、感伤和幸福的情绪。
他决心在野火到来的时候,用这种情绪点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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