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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绪升对话朱乐朋博士
宗绪升:乐朋兄为何选择乾嘉学者书法作为博士期间的研究课题?乾嘉学者的治学精神对兄的研究有何启发?
朱乐朋:人们对书法的研究可以分门别类的进行。可以对各种字体书体进行研究;可以按书迹载体分别进行研究;可以对不同时期的书法展开研究。如从“书者”来看,书法又可分为书家之书、学者之书、画家之书、帝王之书等,也可以分别予以研究。在书法研究中,历代“书家之书”从来都受到最多的关注,但有关中国历代学者的书法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清代乾嘉学派是一个庞大的学者群体。人们研究乾嘉“学术”,历来所关注的是乾嘉学者经、史、子方面的成就。但事实上乾嘉学者不仅学问博大精深,其书法成就也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当下,从经学或史学角度对乾嘉学者进行研究的已很多,我们也不妨从书法这一角度来审视他们。
在乾嘉学者群体中,有的人看不起书法,有的人则对书法颇感兴趣。即使是那些对书法颇为关注的学者,也不以书法为职志。他们或者书名不显,或者书法成就甚大但为其更卓著的学术成就所掩盖。乾嘉学者大多都有大量书迹流传至今,且多具有重要艺术价值。乾嘉学者书法是清代书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专门研究乾嘉学者书法,考察乾嘉学者的书法观和他们的书风和成就,他们的书论内容,他们在与文字学、金石学诸方面的学术贡献,这是对清代乾嘉学派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中国书法史研究中需要关注的内容。基于这些考虑,我当年才选择了乾嘉学者书法作为读博期间的研究课题。
乾嘉学者的治学精神和方法,对我的研究有极大启示,让我认识到,在研究乾嘉学者书法过程中,要避免人云亦云,就必须从爬梳相关的原始文献入手,尽可能多地占有第一手材料。在研究过程中,乾嘉学者的全集、文集及与他们相关的文献图录、书迹资料、后人的研究著述,我都尽力悉心阅读,以便使自己的研究建立在可靠的文献的基础之上。乾嘉学者治学,倡导实事求是,这是他们所给我的最大的启示。我就是在他们这种精神的启发下,去研读乾嘉学者的文献的。
宗绪升:乐朋兄在这个研究的过程中所遭遇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朱乐朋:我当年在研究乾嘉学者书法的过程中,所遭遇的最大困难,是资料和图片的搜集问题。三年的读博生涯,我把相当一部分心思放在了这方面。我见到相关书籍就买,买不到的就复印或抄录。我认真践行乾嘉学者的治学精神,对文献资料锐意穷搜,细大不捐。到最后,总算写出了一篇让专家们较为满意的20万字的论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无遗憾。比如说,王鸣盛是乾嘉学派的主将,但我当时无论如何搜罗不到他的《西庄始存稿》和《西沚居士集》,所以,我的博士论文中,王鸣盛的有关书法的论述,就显得不无单薄。2010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嘉定王鸣盛全集》,我也把此书买到手了,但我已博士毕业三年了。
宗绪升:书法在乾嘉学者的生活与学术研究中起到什么作用?
朱乐朋:乾嘉学者的生活是多方面的,治学之余,他们也时常关注书法艺术。他们认为,读书人最主要的事情应是立品、问学。不懂得这一点,便有可能滑向玩物丧志之途。但美玉、宝剑在手,也不妨欣赏之,把玩之,鉴藏之。否则也许恰恰有悖于人之常情。对乾嘉学者来说,优游于书艺,不是玩物丧志,而是一种颐养性情的良好方式,也是他们业余生活中的常见内容。
乾嘉学者把书法的修习看作是生活中悠哉游哉的乐事,所谓“斋中无事,兴到辄书数字。”今人所谓的“临帖”或“书法创作”,在乾嘉学者那里,都通称曰“写字”:没有什么雷打不动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刻意的安排,当他们沉酣于音律研究时,也许十天半月不曾动笔临帖;当他们闲来无事时,或者有朋友门生向他们索要墨迹时,他们也会一气写出若干副古雅、厚重的隶书联语。章学诚说得好:“学以致道,犹荷担以趋远程也。数休其力,而屡易其肩,然后力有余而程可致也。”乾嘉学者进行学术研究,便好比是“荷担以趋远程”。他们在治学的同时,优游于书法雅事,则好比是“数休其力,而屡易其肩”,正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惟其如此,他们才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取得了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
宗绪升:乾嘉学者与书法相关的学术研究主要有哪些?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研究过程?取得了怎样的成果?
朱乐朋:乾嘉学者与书法相关的学术研究主要是指他们的文字学、金石学研究。
研究文字学是治经的前提和基础。乾嘉学者在文字学研究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而桂馥等人的研究成果尤其突出。桂馥邃于六书之学,著有《说文义证》五十卷。桂馥于隶书也有研究成果,《说隶》和《国朝隶品》即是专谈隶书的论文。王筠对文字学也有精深研究。他从《说文解字》中有针对性地选取两千多字,把楷书和篆书两种字体并列,参照许慎解释,更加上自己的申说,编成了《文字蒙求》这样一部学童识字的教科书。如果说桂馥的《说隶》重在探讨隶变问题,那么,王筠的《文字蒙求》则重在对比楷、篆的字形异同。两书内容各异,但在研究字形演变这一点上,却又是一致的。总之,文字学是书法的基础学科,没有文字学知识的储备,书法便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乾嘉学者关于字形方面的著述和成果,值得今人认真学习。
古代的金石文字是重要的历史文献,因此,乾嘉学者中不少人在研究金石方面用力甚多,并有许多重要的金石学研究成果传世。需要指出的是,翁方纲等学者在研究金石碑版时,更看重金石碑版的书法价值,更多地是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来发表自己关于相关的金石碑版的见解。当然,乾嘉学者中,像翁方纲这样自觉地从书法的角度研究金石的并不多,更多的情形是,他们往往在研究金石文字以考证经史的过程中,星星点点地从书法的角度发表自己对金石文字的意见。总之,金石学本身和书法有着密切的关系,不懂得金石学,便不能从源头上认识中国的书法艺术,而乾嘉学者在这方面便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取得了重要成就。
宗绪升:请兄略详细一些地介绍一下乾嘉学者的书学思想。
朱乐朋:乾嘉学者的书学思想主要表现为如下几方面:
一、乾嘉学者的书法观
书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艺术?对此,不同时代的人可以作出不同的回答。今天,有些人提出书法是“最高艺术”,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有些人认为书法应该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书法”。但乾嘉学者却把书法看成一种技艺、工具。
在乾嘉学者眼里,相对于他们所从事的治经研史的事业来说,书法处于“文艺之末”的地位。它和学术研究比起来,一下一高,一次一主,一末一本,不容颠倒。乾嘉学者总是从“技”的角度看待“书写”的。在他们看来,无论从政、从教,治学、为诗、为文,或其它文人职事,“书写”是离不开的。如果说他们重视“书写”,乃是因为这种“技艺”是文化人所不可或缺的。如果说他们轻视,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书写”作为手段,与学者的著述、文人的诗文写作、为官从政者的官方实用书写等各类既定“目的”比较起来,“目的”总是重于“手段”。总的来看,乾嘉学者视书法为“技”、“小技”、“薄技”、“小道”等,是一个基本思想倾向。
二、乾嘉学者的学书方法论
乾嘉学者有很多很精彩的涉及学书方法的论述。乾嘉学者认为,学书须从临摹开始。通过临摹法帖,习得书法的规矩,此后便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而要临摹,就得读帖。乾嘉学者认为,读帖必须认真,而不可走马观花。当然,这里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作为临摹对象的范本,应该是尽可能好的版本。所以,乾嘉学者又主张,临摹应取法乎上。在乾嘉学者看来,不论学什么,都应该取法各自相关领域中的经典,书法也是如此。因为古人早就说了,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元好问有两句诗:“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但乾嘉学者不仅让人们看到了自己绣好的鸳鸯,就是手中那只绣鸳鸯的金针,他们也拿出来度与后人。
三、乾嘉学者的书法学养论
在乾嘉学者看来,书法固然是“小技”、“小道”,但要提高其品位,也离不开加强学养的积累。在乾嘉学者眼里,举凡经、史、子、集所涉及的内容,统统属于学养范畴。而要增加学养,最重要的途径自然是读书。日常饮食的重要性在于涵养人的血气,以便能保证一个人精力旺盛,身体健康。正如花草、树木不可缺少空气、雨水、阳光,否则就不能生长一样,习书者也需要通过读书学习来丰富自己的知识,增加自己的学养,开阔自己的胸襟,以滋养其精神,变化其气质,从而提高其书法的品位。总之,在乾嘉学者看来,唯有不断地读书学习,增加学养,才能避免书法的“陋”、“俗”从而提升书法的品位。章学诚说:“山必积高而后能兴云雨,水必积深而后能产蛟龙”,章学诚这句话,表达了乾嘉学者在书法学养问题上的共同主张。
四、乾嘉学者的书法审美主张
乾嘉学者治学上的崇古情结,从根本上影响了他们的审美趣味,从而导致了他们“尚古”的书法审美观,这是其一;乾嘉学者论书,尚古但不泥古,他们强调在传统的基础上出以自己的面目,或者说,“当为古人子孙,不当为古人奴隶”,这是其二。
在乾嘉学者笔下,他们所崇尚的“古”,有“淳古”、“奇古”、“古雅”、“古质”、“古朴”等各种说法。“古”的本义是指“古昔”,有“时代久远”的意思,乃与“今”相对而言。“质”有“质朴”的意思,与“文”相对。“朴”与“质”是同义词,也是“质朴”的意思;另外,“朴”的本义乃指“未经加工成器的原材料”,因而便含有“原始”、“本原”的意思,这就又与“古”的含义有了某种对接。因此,乾嘉学者笔下的“淳古”、“奇古”、“古雅”、“古质”、“古朴”、“朴拙”等说法,大体上不妨可以用“古”一个字来概括。乾嘉学者论书,尽管从不人云亦云,但崇尚古朴,却是他们的共同的审美取向。
“当为古人子孙”,就是要继承传统而不能丢弃或割断传统;“不当为古人奴隶”,就是法古而不泥古,就是要有自己的面目。书法艺术既讲究继承,也看重出新。没有对传统的继承,书法作品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书法作品如果没有个人面目,那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风格是从哪里来的?它不是仅凭主观愿望就可以创造出来的,它是一个人在深入把握传统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形成的。
宗绪升:请简单地谈谈乾嘉学者所取得的书法成就以及他们对清代书法的贡献。
朱乐朋:我们不妨从如下几个层次来认识乾嘉学者的书法成就:在乾嘉学者中,有些人书法水平很高,书名甚大。属于这种情况的很多,而尤其以桂馥、翁方纲、钱坫等人最为典型。还有很多人,书法水平亦很高,但书名为学名所掩。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在世时,便不以书法知名,或者时人也不认可他们的书法,或者其本人几乎毕生闭口不谈书法,或者把书法贬得很低。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他们的书法品位就不高。
乾嘉学者对清代书法的贡献,包括他们在书法实践方面的贡献和在理论方面的贡献。
乾嘉学者于书法实践方面的贡献,首先在于他们为后人留下了一大批宝贵的书法资料。这些书法资料包括乾嘉学者的著述手稿、往来书札、题署字迹等。其次,他们为后人留下了一大批优秀的书法作品。即他们的篆隶、楷书、行书作品等。乾嘉学者的作品,不论是对联,还是册页、条幅、长卷,还是其他哪种形式的作品,其共同之处,就是气息醇正,富有韵味,品位不俗。乾嘉学者的书作因为有这样的品位,所以,一直得到人们的推崇。
乾嘉学者在书法理论方面的贡献在于,乾嘉学者的书论,是清代书法理论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乾嘉学者视书法为“小技”、“学之终事”的主张,其本身就是一种深中窾会的独具特色的“书论”。乾嘉学者在金石学、文字学方面所取得的理论成果,也是他们对清代书论的重要贡献。乾嘉学者于书论方面最具特色的贡献,就是他们客观地揭示了书法的本质。当有些人把书法捧得很高时,乾嘉学者却认为书法是“小道”、“末技”;在有些人看来,要提高书艺,似乎只需要刻苦临池即可;而乾嘉学者固然也重视临池功夫,但他们更强调学养的重要性。乾嘉学者的这些结论,和那些“书家之书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或许,乾嘉学者的这种也许不讨人喜欢的论调更接近书法的本质。
宗绪升:乾嘉学者的书学思想与成就对我们今天从事书法创作与书法理论研究者有何意义?谢谢!
朱乐朋:乾嘉学者力倡实事求是,他们的富有价值的书学思想应该引起我们当代人的思考。什么是书法艺术,书法的本质是什么?学习书法的方法于途径是什么?读书学习和技法训练,孰轻孰重?所有这些,乾嘉学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明晰的观点。认真反思乾嘉学者的书学思想,对于今人消除在书法创作和研究方面的浮躁心态,从而在书法创作和书法理论研究方面回归正途,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