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书法报老绪访谈之四十四_---宗绪升对话李正庚博士
(2011-08-05 10:5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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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庚敦煌宋体六书急就篇杂谈 |
分类: 老绪记事 |
宗绪升:能否请正庚兄简单地介绍一下殷商至唐代的童蒙书法教育?
李正庚:自从文字产生以后,教育主要以学校教育和书本教育为主,书本教育首先要以文字的识读和书写教育为前提。因此,任何历史时期的教育都要从文字教育开始,而文字教育首先是从童蒙识字教育为开端。
殷商至唐代的童蒙书法教育,从书法教育的性质看,这一阶段实际上是实用性文字书写教育;从书法教育的组织情况看,殷商主要是官方学校教育,秦代亦是属于官办的学室教育,两汉至唐代,童蒙书写教育主要由私学承担。从书法教育的教材来看,字书仍是这一阶段的主要范本,至唐初以后,情况稍有改变,字书教育开始向名人法帖教育转变。
宗绪升:请问正庚兄对许慎将“指事”列六书之首有何高见?
李正庚:说实话,对作为分析文字字形的“六书”名目我没有深入研究,因此,对许慎将“指事”列六书之首原因,我不敢置喙。我在这里想说明的是,郑玄认为“六书”是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许慎认为“六书”是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郑玄和许慎的排名不同,说明当时“六书”理论还没有定型,这也进一步说明,“六书”原意即本义是“六甲”,到汉代,学者以“六书”之名另设名目,所有名称会有出入或者排列有所不同。
宗绪升:唐代书法私学教育有何特点?
李正庚:唐代书法私学教育出现了许多新的特点:第一是书法教材的变化。其中又有两点,其一是字书的变化。唐代童蒙读物众多,敦煌出土文献,其中属于文字识读与书写教育的教材,据台湾学者郑阿财研究,有《千字文》、《新合六体千字文》、《开蒙要训》等,“依其体类可区分为:综合性识字类、要用杂字类、字样书类、俗字类、及习字类。”唐初还流行有《急就篇》,颜师古在《急就篇注•叙》中说:“蓬门野贱,穷乡幼学,递相承禀,犹竞习之”,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急就篇》逐渐被《千字文》所代替,敦煌文书中,多见有学童临写《千字文》的文字记录,而少见有《急就篇》流传。其二是字书教育逐渐向名人法帖教育转变。唐代敦煌出土了许多当时人的临摹法帖拓本,有王羲之《十七帖》、欧阳询《化度寺碑》、唐太宗《温泉铭》等,这说明名人法帖作为书写教材,已经有相当的普及。
第二是由于唐代私学书法教育,多采用名家法帖为书写教材,也就意味着书写不仅仅是熟练掌握文字识读,还注重书写的法度要求。在这种背景下,唐代书法私学教育,开始注重书写的艺术性,并开始出现专门讲究书法技法的论著。唐代孙过庭《书谱》在论及《笔阵图》时曾说:“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笔阵图》已被现代学者证实是唐代的手笔,与卫夫人无关。据孙过庭所见《笔阵图》,此书已在全国流行,虽说对其是王羲之所作感到怀疑,但也指出《笔阵图》是初唐、盛唐民间最流行的童蒙书写技法训练教材。由《笔阵图》演绎出来的“永字八法”,自盛唐以后,成为当时是一种通俗的楷书入门教学法,这种童蒙习字技法教育的论著,唐代以前没有发现,是唐代童蒙书法教育的新特点。
第三,唐代书法私学中,家学和师授教育非常突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高门士族,历经多次社会动荡和朝代更替,到了唐初,除北方少数如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还有些势力外,其余曾鼎盛一时的高门大族就都一蹶不振了。但是,由于书法教育本身的特殊性,书法家传这一传授模式在唐代仍然存在,甚至比前代更盛。所谓“唐代书家之盛,不减于晋,固由接武六朝,家传世习,自易为工”。家传和师授传授的重点是笔法,固守家法、标举家风,笔法私传是中古书法世家书法教育的主要特点,并形成了“口传手授”的传授方法,并形成了笔法传授的谱系。
宗绪升:请谈谈唐代妇女教育对书法教育的重视程度?这个问题让我想到了日本妇女对书法的学习现象。
李正庚:唐代私学书法教育,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就是妇女的书法教育非常普及和重视。
一、皇室专设侍书教育贵族妇女书法。当时公主就有专门派遣侍书教育书法的情况。如《大唐故临川郡长公主(孟姜)墓志铭》云:“贞观初,圣皇避暑甘泉,公主随傅京邑…………表起起居,兼手缮写。圣皇览之欣然,以示元舅长孙无忌曰:‘朕闻王羲之女字孟姜,颇工书艺,慕之为字,庶可齐踪。’因字曰孟姜,大加恩赏。仍令宫官善书者侍书,兼遣女师侍读。” 公主因缮写起居表字迹较优,太宗特派侍书、侍读加强她的书法、文词教育。又《北梦琐言》卷九:“僖宗幸蜀年,有进士李茵,襄州人,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家云芳子,有才思,与李同行诣蜀,具述宫中之事,兼曾有诗书红叶上,流出御沟中,即此姬也。”云芳子为“宫中侍书家”,应为教习宫中公主书法之侍书者。
二、唐代在内宫专设书法博士教授书法。据《旧唐书》记载当时掖廷局有“宫教博士二人”,“掌教习宫人书、算、众艺”。《新唐书》亦有类似记载,其注解云:“初,内文学馆隶中书省,以儒学者一人为学士,掌教宫人。武后如意元年,改曰习艺馆,又改曰万林内教坊,寻复旧。有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五人,史、子、集缀文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
三、一般官宦人家,对妇女书法教育亦有相当重视。唐代李华专作家书,对女子书法教育特加强调:“妇人亦要读书解文字,知古今情状。事父母舅姑,然可无咎”。 正是由于对女子书法教育的重视,许多女子从小就练就了一手好书法,出土墓志对此记载颇多,如李从质女“及五六岁,能诵书学书,女工奇妙,尽得之矣 ;杨发女芸“诸兄所习史氏经籍子集文选,必从授之,览之再绎,尽得理义,勤于隶学,巧于女工” ;卢氏崔夫人“笔札雅琴,皆尽所善” ;王京“音律书数,不习生知”; 李黎“喜书习工” 。
四、一般社会底层,当时的社会习俗是教女要“习女工。议论酒食,温良恭俭,修饰容仪,学书学算,小心软语”。
可以看出,从上到下,唐代社会妇女书法是相当普及的,实在连我们今天亦难达到,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代书法兴盛、乃至唐代文化繁荣的某些因素吧。
宗绪升:唐人尚法,你认为这个“法”指什么?
李正庚:我认为这个“法”,还是法度的意思。很奇怪,如果我们仔细想想,为什么唐人那么重视法度,单是有关执笔的论述就连编累牍(见下表)。
作者 |
著作 |
主要内容 |
时代 |
欧阳询 |
八决、传授决 |
结体 |
初唐 |
虞世南 |
笔髓论 |
执笔 |
初唐 |
李世民 |
笔法决 |
执笔 |
初唐 |
孙过庭 |
书谱 |
执笔 |
初唐 |
张怀瓘 |
六体书论 |
执笔 |
盛唐 |
论用笔十法 |
结体 |
||
玉堂禁经 |
运笔 |
||
颜真卿 |
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 |
执笔 |
盛唐 |
李华 |
二字诀 |
执笔 |
中唐 |
韩方明 |
授笔要说 |
执笔 |
中唐 |
林藴 |
拔镫序 |
执笔。 |
晚唐 |
卢携 |
临池决 |
执笔 |
晚唐 |
张玄敬 |
张玄敬论书 |
执笔 |
晚唐 |
韦荣宗 |
韦荣宗论述书 |
执笔 |
晚唐 |
佚名 |
唐人叙笔法 |
执笔 |
晚唐 |
唐人的“法”,是对魏晋以来书法技法的总结,又是唐代当时社会发展的历史必然要求。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唐代实为中国古代社会和近代社会的转折点。单从社会生活习俗来看,席地跪坐和矮型家具逐渐被垂足坐和高型家具所取得,中国原来固有的书写姿势和书写条件正在逐渐发生变化。因此,唐人要在这种新的书写条件下确保书写的便利和流畅,由此提出了许多书写规则,即“法”,这是唐人尚“法”的第一个层面。第二,唐人特别重视楷书,楷法可以说是唐代尚“法”的显著特点。楷书(唐人称之为隶书)作为当时的正体和官方正式书体,唐人对其书写要求是很高的。当时政府各部门备有大量的楷书手。据《唐六典》记载,弘文馆有楷书手25人,崇文馆书手10人,秘书省楷书手80人,著作局5人,太史局2人,太子司经局25人,集贤殿书院书直及写御书手100人,这些书手总数达到247人,他们凭借书法入选,简择严格。另外吏部铨选,也要求“楷法遒美”。因此,说唐代尚“法”,实在是非常到位的概括。
宗绪升:怎么解释六甲是中国书法教育的起源
李正庚:李学勤在《中国文字与书法的孪生》一文中说“文字一经产生,书法也开始萌芽,文字与书法两相结合,彼此伴随,实系共出一源,不妨比喻为孪生姊妹。”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书法的起源与文字的产生是共生关系,因此,在中国古代早期书法史中,正是由于文字和书法的这种“孪生”关系,文字书写活动,即是书法活动,而文字书写教育,亦即是书法教育。考古证实,不论是西安半坡和临潼姜寨出土的刻画符号,还是约晚一千年之后青海乐都柳湾马家窑出土的刻画符号,都存在于比较大的地域之内的遗址中。这表明,这些符号在当时是该地区原始先民共同使用的,在使用过程中存在有相关的教育活动。传授刻画符号,这是游离于生产和生活过程之外的教育,初步具有专门化的特征,是后世文字书写教育的先导。目前所见到的中国最早成熟文字是甲骨文。在甲骨文中,就有关于文字书写教育的最早实物资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郭沫若、唐兰就从甲骨刻辞中发现,商人用甲骨干支表作为范本教学生刻字。陈梦家认为,“殷墟出土商代甲骨上的六甲或有商代卜史习刻之作,可证自古以来,六甲为学僮学写认字的第一课。”这个判断与出土的甲骨习辞实物是一致的。商代甲子表或六甲,是最早见到的中国古代文字书写教育的史料,也是中国书法教育的最早范本和内容,标志着中国书法教育的开端。这一书法教育内容,从殷商、西周,一直延续到魏晋南北朝。至唐初,由于童蒙识字和书写教材的变化,以六甲为内容的中国古代最早书法教育范本,逐渐被《千字文》等新兴的字书所取代。另外,我个人认为,《周礼》所谓“六书”之本意实为六甲,此不赘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全国第八届书学讨论会论文集》。
宗绪升:哪些学者把中国书法列为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
李正庚:据我的观察,书家很乐于接受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这个观点,学者鲜有附和此者。然恕我寡闻,到目前为止,我只见到我的老师刘守安教授对此观点是持坚决否定态度的,刘师观点具体可参看《山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可能也有学者赞同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但我囿于见识浅陋,并且研究不深,故很难给出赞同此观点学者的明确名单。我私下揣度,如果真正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书法有所了解的学者,就应该不会赞同“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这个观点的。
宗绪升:该怎样定义“文化”?请剖析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的关系。
李正庚:“文化”,在中国古已有之,其含义多是“文治”和“教化”的含义,“文化”获得现代意义,是在日本人以此词对译西洋术语的过程中开始的。目前关于它的定义有许多,其中公认权威的是文化学的奠基者泰勒给文化下的定义。在其1871年出版的影响深远的代表作《原始文化》一书中,他指出,文化或文明是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具有的其他一切能力和习惯的复合体。我国学者任继愈认为,广义的文化,包括文艺创作,哲学著作、宗教信仰、风俗习惯、饮食器服之用等等,狭义的文化,专指能代表一个民族特点的精神成果。
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从静止的分类看,就是一个组织与系统的关系,中国书法只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要看到,书法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形式应该说还是很晚的事情,更多的情形是,作为一种文字书写或者语言的记录,其书写活动渗透在各种文化形态之中。诸如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书法都与之有紧密联系。如制度文化中,古代科举制度和选官制度就与书法有密切关系,精神文化中,儒家“中”、“和”思想对发展的书法的影响也是相当明显的。因此,中国书法和中国文化的关系,并不是平面的部分和整体的关系,而是立体的浑然一体的关系,所有,研究中国书法,不能脱离中国文化。
宗绪升:你认为中国书法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那么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该是什么?
李正庚:书法不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然而何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对此,我不敢妄自主张。不过,张岱年先生曾指出,中国几千年来文化传统的基本精神的主要内涵是四项基本观念,即:天人合一、以人为本、刚健自强、以和为贵。可能有学者认为这四个观念还值得商榷,但这四个方面应该是目前为止、对中国文化基本精神最好的概括。我个人认为,从中国文化基本精神这点看,说这四个方面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亦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