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长诗（离歌九章） 节选/  于燕青

 

姥姥你看，满世界都是我为你披麻戴孝

生离死别

竟需要这样暴戾和盛大的场面

太奢侈

白，遮盖一切

与你的消逝一样不留痕迹

从天上来的白占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有了第一根白发

它逼出我身体里另外的颜色

这样的一种颜色

让人至暂至轻的一世微不足道

 

大痛在心的人，遇见你的第一朵花

就不想再走了

大痛在心

冷，是最好的麻醉剂

 无名指

 

他缺了一根指头，无名指

被车床吃掉的无名指，他是车工

太久了，他忘了钢铁嗜血的本性

零距离与负距离只在一念之差

休止符不能休止钢铁的意志

黑铁、血、肉，它们合力摧毁了我的心脏

留下这身体的一部分，无名指

它与它的血不被纪念

 

很多年后，他没有提起当初的恐惧与昏厥

他举手打趣说，反正无名，缺不缺席一个样

 

续断

 

我向来反应迟钝

与母亲通电话，总是要剩下几句话

总是在“好”“再见”这样的词之后

又生出新的词，那些词还没长大就被截断

 

放下话筒的声音，很钝，也很利

像一个微痛的隐疾

断，是有功效的

断，此后叠着断，续断

像一群被追杀的人没有葬身之地

请不要对我说，续断

只是一味中药

  

梅与霉

 

你对我说，墙上的梅花倒了

一幅倒画的梅，我奈若何

调换方向吗

不是梅倒了，就是字倒了

倒着的梅花，它引出另一片坏色

倒霉

它的阴气侵占了我的骨血我的发肤连同灵魂、垃圾

如水纹过身，染

 

梅与霉，一母同生

木、水、阴、阳，各有所属

像冷掉的致命

需要仰头，去看梅

白的、红的，人间两大色

阴盛阳亢，同根生

 

一棵树

我被一颗树挡住了去路

一棵树就能把我挡住

我看不到前面的路径

一棵树干了浮云想干的事

一棵树干了高山想干的事

一棵树干了大河想干的事

于是我像一个傻子，停留在一棵树下

我所有的困境都因了一棵树

我在一棵树下流泪，树上

鸟儿飞了、蜻蜓飞了、蝴蝶飞了

它们都轻易地飞走了

大朵的苍云，我要把你拉下来，我说

我对鸟说、我对蜻蜓说、我对蝴蝶说

我终归也要飞起来

 

 

 

秘密/ 于燕青

 

蓝，与蓝不同

一小块一小块地，把

沉静下来的暴力泄露无遗

我的筋骨

沿着天空的疼痛深落

 

谁囚禁了这属天的自由

钢铁戳进虚空

烈马飞踏在流云

后现代的容颜正虔诚速朽

 

睡去与醒来天天都在彩排

 皆为最后的演出

只恐肉体之外，一握

为时已晚

在劫/于燕青

 你其实不懂我  

 我在你身后的深水里挣扎

 风却将你的视线引向高处

那里的花朵依然是旧时灯盏

 只是你看不到我

 看不到我在水中冷却的体温

 

  你说，我常用我的爱 

  布置他人的风景

  他人，我不能逾越的太平洋

  我走到哪里，那无垠之水

  就在哪里预示我的孤独不知道你的一个微词

                                    就能将我击落水底吗

 

 

 

                             你不也总为你心爱的人工作

                              每天，你如太阳升起

                              照耀所有的向日葵

                              我唯独不能空出我的茎叶

                              接受你的一缕阳光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大草原

                              我的伤口只能在阳光不能抵达的地方愈合

 

 

 

 

                             灼伤与水伤来自相反的方向

                             却以同样的速度覆我逃逸的路径

 

 

 

 

                             风乍起，身上的露水干了

                              云朵落下来，我用手遮住我的泪眼

                              可是，我的手还是暴露了我的秘密

 

 

一个母亲的忏悔 / 于燕青

载《福建文学》2008年第7期“诗歌专号”，入选《诗选刊》2008 第10期和《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诗歌卷”

 

儿子，你曾经那么小
小的唇，小的眉毛，小的脚趾
小到，我忽略了你那天使的羽翅
你问了我一个哲学家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你说，假如我和另一个男人结婚
那你会是什么样子的？还会是我的儿子吗
你歪着的小小的脑袋如水里泡涨的豆
我相信前生，你的幼芽已生长在我的泥土上
你是怎样从茫茫人海中与我相认
不顾这下界的苦难，投胎做我的儿子
我以为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朵玫瑰
为一朵玫瑰我剩下瘦骨。我用瘦骨敲打你
今天，它们千百倍地敲打我的心
我悔恨在幼小的你面前演绎了那么多风暴
你像小麻雀，竖起颤栗的羽毛
绝望地尖叫：雨伞拗断了啦
那时，我不知道你两岁的世界
一把雨伞就是艾森豪威尔号。如果时光倒流
我愿做个屈辱的人，只要你的眼里不再有风暴

风暴曾把你裹进所有的问题
问题婴儿，问题儿童，问题少年
你叛逆的脚步一路狂奔，那么暴烈
我所有的路径漆黑一片
我以为你不再归来，儿子
你归来，在我的病榻前擎起一杯水
我所有的荆棘绽放如花
儿子，这个春天你陪着我哪儿也没去
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儿子
你考上大学，我对着苍天诸神一步一叩首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为你向一切苦难下跪
包括吃下那个野蛮老师的蚯蚓。我是谦卑的母亲
请拿掉这个词，伟大。把结石从胆囊摘除
请拿掉一切多余的，只留下健康和长寿
我要陪伴儿子走长长的路。我隐忍命运重锤
一次次敲打我的双腿。只要儿子脚下不再崎岖

你一夜之间长大，我不能承受的轻
你的手依然给我过去的气息，我轻轻靠近
你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忽然收拢了你的翅
我听见疼痛顺着我的指尖滴淌
我的泪猝不及防，洒在最繁华的都市里
因为我看见一双和你一样的小手
那手与我便是扎进心脏的利刃
上神呀，原谅我爱你不能超过爱我的儿子
你为爱舍弃爱子，而我唯独不能舍弃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天堂里能否牵着他的手
但我一定能牵着你的手
请原谅我在尘世的日子短暂
我想拉长我的生命
一分一秒地爱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
可飞雪一下就降临我的头顶

 

举杯的手/于燕青

 

举杯的手，无以回避的还在

所以，你来

内部的时光开满花

看不见的，有雪飘落

不擦肩

这样的软暴力近乎自戕

 

  秘密的手指长出绿苔

  以为不写诗

  就能躲过诗人的宿命

  十指连心，心比天高

  我从来就没能把自己藏好

 生命河   辑选

《秋天的果树》

我把我的许诺
挂满秋天的果树
你来时
羞答答垂着的
尽是满树的酸涩
你走后
一场思念的雨
让熟透的果
落满你的脚印
久贮的芳香果味
在你离去的路径
无休止地飘散




《火》

走出你的夏季已经很久
蓦然回首
你依然在我冬日的尽头
蓬勃着燃烧的姿势
长眠了一冬的往事
已孵出飞翼
注定在劫难逃


《树》

把你离去的地方叫做树
用秋天最后的火焰
酿造一种酒
醉了的鸟语能穿透坚硬的雨
总是小心地躲避阳光
复燃的渴望坠满一地
正展开黑色的枝柯
在最后的一个夏日里
长成一首诗



《我的梦》

睡了 你是我的梦
醒来 你还是我的梦
任你走向天涯海角
也走不出我的梦
我笑了
因为我在梦里拥有你
我哭了
因为我只能在梦里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