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他讲的是真还是假

分类: 书评(小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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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引发了一个名叫“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品种在拉美那块土地上横空出世,惊艳亮相。
为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会出现在拉美那个土地上?我一直想寻找答案,但是却无法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通常情况下,论者总是把拉美归咎于一个神神叨叨的土地,那里的人们十分迷信,常常人鬼不分,所以,作者的文字里,才会渗入那么多的捕风捉影的怪事连篇。但我想,“魔幻现实主义”并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动机,我感到,包括马尔克斯作家在内的拉美作家,为什么要把一个清晰的历史叙事,变成神秘莫测、捉摸不透的灵异世界,这里面肯定是想隐藏着什么。有什么东西,不能叙述,必须通过变形的方式,才能绕过那个心底的软肋与痛点。
这个里头很有考较的名堂。在《百年孤独》中,那个名叫马贡多的小镇,为什么被排斥在文明之外?为什么小说里的族长陷入到一种四面环海的包围之中,失却了对其他文明的接纳与认知?一般论者,认为这部小说象征着印第安土著的自我封闭,从而隔绝于世,但是,《百年孤独》中的那个族长,显然不是印第安的部落,在小说里,我们看到外来的族群是吉普赛人,印第安土著的出现,是那个照料族长孩子的女人,她是和弟弟一起来到这个小镇的,来的原因,是想躲避一直折磨着她的部落的失眠症。可见,小说里的主体部落,不是印第安部落。可想而知,《百年孤独》里的孤独小镇的族群实际上就是西班牙后裔。这些人越洋渡海,来到南美,前辈的历史,在小说里已经渺茫无知,而他们自己也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们在曲意回避什么?实际上,他们在回避他们是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对于南美大陆的侵吞与剥夺,尤其是他们的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对印第安部落的疯狂屠杀。所以,《百年孤独》里,一直隐约其词地模糊着小镇家族与印第安部落的关系,在描写一百年的孤独与屠杀的时候,忽略掉了这些西班牙的后人,在掠夺这块土地的过往岁月里,对当地土著更加残酷的劫杀。“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产生,有着深刻的地缘因素。马尔克斯后来一直把西班牙作为他精神上的慰藉之所,很长时间都呆在西班牙,对那里的一切感到很有亲切感,视同精神的家园,可见,他把拉美世界纳入魔幻的氛围与世界之后,得到的心里慰藉的是,可以清晰地逃脱掉对殖民前辈肆虐拉美大陆的“真实的谎言”的忏悔与重负,用当下他们遭遇到的外来的挤压来转换掉他们前辈登陆时对这个土地同样残暴的杀戮,以获得叙事与立论上的自信与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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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百年孤独》里埋有太多的“局”,太多的作者有意回避的“局”。这种“局”,因为我们不知道作者在心里回避了什么,就像围棋中留下的“目”一样,我们无法知道这个空白区域里作者收了哪些棋子,我们注定要在《百年孤独》前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是马尔克斯所撰写的纪实作品,我们同样看到作者抱着一副“信不信由你”的逍遥态度,怀着一副“逗你玩”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调侃味,持着“破罐子破摔”的一脉相承的创作理念,把一个真真假假的故事扔在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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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1955年、1970年才正式署上马尔克斯名字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故事。事情发生在1955年,哥伦比亚的一艘驱逐舰从美国回国的途中,不可思议的是,有八名水手入海,在搜索无果的情况下,十天之后,有一个水手竟然漂到了岸边,创下了一个奇迹。马尔克斯当时身为一名记者,在这个幸存水手找上门的情况下,写下了这个口述体文本。书的主体那是个落水的水手,但书中的主导精神却烙印着马尔克斯的痕迹。这个痕迹的最鲜明的标志,就是他在煞有介事地描摹整个事件的过程时,故意留下了真假莫辨的盲点,在全书的结尾处,这个故事的真真假假的“魔幻色彩”被作者有意地推上了峰巅。书中写道:“有些人对我说,这些故事都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而我是这样反问他们的:那么,我在海上漂流的十天十夜里,又做了什么呢?”(P182)
这个反问太令人忍俊不禁,可以作为经典的放之五湖四海而皆准的诘问典范。比如,如果谁问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吗?马尔克斯可以如此同样的回答:“那么,拉美土地上的一个小镇的一百年,又发生了什么呢?”
可见,在《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中,贯穿着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一样的理念,就是作者只负责讲述,而历史的真实与事实与他无关。
这样,我们在《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中,看到的就是一件真假难辨的跷蹊古怪的事。本来在通常的说法中,哥伦比亚的驱逐舰在海里遇到了暴风雨,这样八个船员坠落海中,尚有合适的理由,但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叙述者却强调的是,事发当夜“根本没有什么暴风雨”,而且天气晴朗。与八名水手落海的同时,还有放在船甲板上的装有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等走私物品的货箱。而正是这些不属于军用物资的物品,日后成了哥伦比亚政府大为恼火的一个缘由,因为这一真相的揭露,证明了这起离奇的海难事故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而是凡是“人祸”,对于相关的人来说,总是会习惯性地遮掩真相,推卸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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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之后,《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继续描写了一系列奇怪的事:幸存者眼看着同时落入水中的战友,被海浪吞噬,而他本以为他安身立命之所的驱逐舰能够及时施以援手,但不可思议接踵而来,眼看着这艘舰艇在波峰中出入,扬长而去,将他扔在海上。飘泊之时,他计算着舰艇到岸不过两个多小时,总该发现船上少了八个人,救援工作应该立刻开始,但是,他始终没有等来一艘船,到次日,他以为有飞机会来搜寻,但虽然看见了几只飞机的影子,从天上掠过,甚至有一架飞机低空飞行,应该能够看到幸存者在筏子上的求助信号,但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影,海上的救援根本没有如期而至。《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里用幸存者的视线,揭开了海上的真相,那就是一架游动的军事机器——驱逐舰,整个运行状况马马虎虎,毛毛糙糙,松松散散;再看看船上的人,在幸存者的叙事中,他们也是一群快乐的大兵,在美国港口里待命的时候,整天是寻欢作乐,勾搭露水女友,泡在酒吧中,还为争夺女人大打出手,回国之时,这些大兵顺水推舟,稍带走私物品,这哪里像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军队?完全是一帮胡天海地的散兵游勇。一个部队,折射的是一个国家的形象,就在这样的细节中,传递出的是一帮烂透了的国防力量。马尔克斯如实记载了这个国家的军事力量现状的一角,理所当然地触犯了当局的底线,讲述故事的幸存者因为这种真实的叙述而被迫离开了海军,英雄光环也黯然收敛,销声匿迹。刊出这个故事的报纸也迫于政府的压力,关张了事。
可以看出,正是马尔克斯的个性化的加盟,才使幸存者的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在这之前官方的宣传中上,落难的水兵被官方记者包装成了一个英雄,马尔克斯用一个文学家的天赋,复原了这个故事中的所有的原生态的真实,文学的价值与可靠性,在这次得到了一次锋利的说明。马尔克斯也因为这份执守,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但时过境迁之后,这份代价却因为唯一偿付出的是它的“真实”的底蕴,而最终赋予了马尔克斯的文学事业以黄金的成色,为日后他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峰巅,而奠定了一个金色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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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是一个作家的最强有力的品德,而作者为了永远保持自己的那份“诚实”的作为,便在面对“不诚实”的现实的时候,拉扯上“魔幻现实主义”这个可以浑水摸鱼的利器,遮掩掉作者不想面对的历史上的残酷的真实,如此可以看出,“魔幻现实主义”是拉美文学的一次逃避真实诘难的自我拯救,一次暗渡陈仓的自我修饰,一次欲盖弥彰的故弄玄虚。
在《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的故事叙事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也没有深奥的魔幻的意象,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马尔克斯再现了幸存者在海上进入高度饥寒交迫时段里出现的种种幻觉,这种幻觉包括与遇难的同伴的对话,细致地刻划了幸存者在海上挑战鲨鱼、捕捉海鸥的种种惊险奇观,生动地描绘了在面对海鸥肉身时难以下咽的内心感受,这些叙述是任何一个文学家都必须具备的叙述功力,在这里,我并不觉得马尔克斯在他的文学性的作为上就比别人高人一等,但作家在这里足以通过他的绘声绘色的描述、收放自如的设疑以及夹杂在叙述中的那份活灵活现的心灵流动,让一个本来就带有传奇色彩的海上十天漂泊记充满了浑然天成的趣味性与神秘感,这一部分所展示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惊奇奇观,会使这些叙事走到一个相反的对立面,就是给这种本来可以一笔带过的逃难时光,烙上了“近乎妖”的神话色彩,难怪要有人质疑这位水手的水上漂泊生涯真的会如此丰富多彩,奇峰迭起。造成这样的啼笑皆非的效果,不能不说执笔者马尔克斯居功至伟,是他在这个故事中,调动了读者的潜在的好奇心,尽力在大海的奇怪阔大布景里、那些胶着在筏子周围的海上生命的纠缠中、以及人与自然的生存对垒间,展现了一出出难以置信却又合乎情理的奇闻奇趣。什么样的作家,有什么样的捕捉点,就会给素材以什么样的发现的立足处。马尔克斯日后也大言不惭地在这本本来署着幸存者名字的作品里,回归了自己的名字,正是马尔克斯有足够的自信,是他在幸存者的经历里,用他的发现,激活了别人发现了不了的真实的传奇。这,虽然是幸存者提供了所有的素材,但它的文本里还是深刻地烙印着马尔克斯的痕迹,正是这份痕迹的浓重味道,才使得这个故事如此地经得起忖情度理的考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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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提出一个历史学家对历史研究的时候,必须持“同情的理解”,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回到特定的历史情境里,才能最接近地还原历史的本真。马尔克斯可以说是身体力行了这个理念,在与幸存者二十多天的了解与采访之后,他用“同情的理解”的立场,把落难者所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情境,都端到了公众面前。尽管当时得到了独裁政府的压制,但事后,恰恰是这份独特性,使这一个文本在多少年后,仍具有鲜活的价值。马尔克斯秉持了真实的还原事实的原则,当他触摸到无法还原的涉及到他的文化之根的根本性问题的时候,“魔幻现实主义”便可以帮助他金蝉脱壳,逃脱掉融注在血脉里的拉美殖民的“原罪”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