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年了，可我却无家可归！

农村的女孩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旦离婚，娘家不能回，无颜面对乡邻、父母和兄嫂弟媳，留在婆家的地盘上那更是不可能，离婚了就是外人，甚至是敌人，身单影孤留在敌对势力的包围中，就算别人不赶你走，你自己也会心虚胆寒落荒而逃的。不幸，我就是这样一个离了婚的农村女人。

好在现在的社会开放，我还可以去城市里打工。我离婚已经十三年了，离的那年我三十六岁。我先到本省的沈阳打工，后来到北京。我到北京打工已经七年了。在北京，我做过家政保姆、保洁，如今在饭店里洗碗已经一年多了。看别人出来打工，混得人模人样的，我混得这么凄惨，无家可归不说，没钱，没有一个男人爱。看着自己一把年纪的脸，连脂粉也遮掩不住的皱纹，我可怜自己，责怪自己无能，又痛恨这个不平等、不公道的社会！

看着街上拉着行李箱的人，看着他们奔向火车站的匆匆身影，我羡慕他们有个温暖的家可以投奔，有亲人翘首盼望的笑脸在等待着他们，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酸酸的！

我不敢在春节时回娘家过年，我怕看别人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脸，我怕别人打听我在北京干什么工作，在饭店里洗碗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可我怎么觉得比在外面当妓女还要让我难以启齿呢！我还怕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妈妈哀愁的目光。妈妈哀愁的目光和令人揪心的叹息，说：你漂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无言以对，一肚子酸楚在心里翻滚，不能自己！

想当年，我高中毕业，风华正茂，我在我们周围村子里也佼佼者，是一朵花啊！我一毕业，就成了集体生产队的出纳员，不用下地干活，挣的工分比下地干活的还多。我个头在女人中属于中等偏上，身材匀称，皮肤白，圆脸庞，梳着马尾辫，爱说爱笑的，那时上我家提亲的老多了，得有好几沓吧。唉，年轻无知啊，不懂得挑个什么样的男人做我的丈夫，总以外表优劣来做评判的标准。一来二去，岁月不饶人，一挑就挑到了二十八岁，成了大龄女青年了。最后也挑烦了，不挑了。我那儿子他爸来相亲时，我见他长得还行，就把心一横，说就是他了，就嫁他了。我们匆匆地结了婚。我们婚前没有爱情，婚后也没有培养起爱情。

我在网上和网友聊天时，网友猜我离婚的原因，他问：你老公那东西不好使？我说不是。他又问：你老公在外面养小蜜了？我说不是。他再问：你在外面有相好的了？我说不是。他说：那你离什么婚啦！我说除了性和男女关系外，就没有其它的离婚理由了吗？ 没有感情，多年的冷漠，这种夫妻关系应不应该结束？结束对我们彼此是解脱，只是苦了我的儿子。我离婚时，儿子才六岁啊！

五一劳动节时，我回老家参加侄女的婚礼，见了我的儿子，他给我申请了一个QQ号，他让我用手机上网，这样以后联系就不用废电话费了。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在沈阳的一家餐馆里打工，工资跟我的差不多，但他要自己租房子，而我不用租房子，我住饭店地下室的集体宿舍里。昨天儿子说没钱交房租了，让我支援他五百块钱。我说他要节省点花。他说就算借吧，等我有钱了再还你。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给他了，我能让他还我吗！我对儿子有深深的愧疚的，儿子那么小就失去了母爱，现在他自己打工生活，他自己要租房子住，再要交个女朋友，钱哪够花呀！将来他还要娶媳妇买房子，哪来那么多钱啊，想都不敢想啊！我只能尽我的所能，给他攒一点钱，等他结婚的时候我怎么着也得给他七万八万的。作为农民工，我能给他的帮助太有限了。相比城里的孩子，有的父母已经给孩子准备了好几套房子。作为农民的后代，他和城里的孩子不仅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而且不在一个层次上。面对我们的农民身份，我们只能怨恨无奈纠结于心！

我经常问儿子有没有女朋友，我希望他不要犯像我年轻时的同样错误，找对象以貌取人，要找就找会疼人，会勤俭持家过日子的。儿子总说没有女朋友。我真不知我的儿子将来会娶个什么样媳妇。看看我们饭店的那些女服务员们，一个个很现实。有一次，我问我们宿舍里的女孩子们，我说现在饭店外面停着一辆奔驰或宝马，从车里走下来个老头子，要你们当中的一位跟他出去吃饭，你们去不去？女孩子们异口同声，说：去呀，干吗不去？搁谁谁都会去！我鄙夷地对她们说：你们可真没有自尊！她们不以为然，还说我老了，没有姿色了，所以才要抓住自尊自爱这棵不值钱的稻草呢！

她们说得好尖刻啊，我没话说，只得喘着粗气，怒视她们。她们哈哈一笑，转身离去，不睬我了。

我躺在床上想，网友骂我假正经，丫头们嘲笑我，我是不是像个穷秀才，用最后的一点清高来撑持门面，好勉强着活下去。丫头们说的也对，我老了，我的姿色已经不能成为一种筹码和资本了，我只能坚守自尊自爱，才能有些做人的尊严，否则，我像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开放，我能得到什么！我除了自取其辱，自我鄙视，自感龌龊外，一无所得。自尊，我穷得只有这最后的精神依傍了！我要是和那些丫头们一样年轻，我可能也和她们一样的现实吧!

除和儿子在网上聊天以外，大多数是跟陌生的男人聊天。我工作的饭店是国营的。国营的比私营的公道，到点上班到点下班，节假日加班的话就给加班费。我上午十点上班到下午二点下班，下午五点上班到晚上九点半下班，工作之余的时间自由支配，没人管，爱干吗干吗。下班时间，我喜欢躺在床上听手机音乐和网上聊天。春夏秋的季节，下班时间喜欢去附近的公园里，找个凳子一座，或看别人跳舞，或手机上网聊天。冬天就不去公园了，太冷了。我们地下室没有信号，不能上网聊天。晚上下班后，大家都回到宿舍休息，我离开宿舍，同宿舍的小丫头问：阿姨，干什么去？我笑着说：Q一会儿去。我来到一层的保安室，保安室里的几个保安正在打麻将，他们一边打麻将一边抽烟。我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吸着他们的二手烟。没办法，我不去保安室，我没处可去啊，下班后，餐厅都锁上门了。

和网友聊天，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消遣。在虚拟的空间里，没有顾忌和负担，不怕不怀好意的人会缠上你。瞎贫瞎逗，解闷放松，寻些开心。不过，有时也会遭到辱骂，比如网友约我见面，我不见，他们就立刻翻脸骂我老女人，假正经。我说要是假正经就去见了。当然，我一个独身的女人，渴望有人爱，有个温暖的家庭。我怀着渺茫的希望，虽然这希望难有实现的希望，可我还没死心，我还是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能遇上一个谈得来的、正派的和善良的男人，能够和我相爱。我希望找一个我爱的和爱我的老头，然后成个家。我想有个归宿。我明年就五十岁，总一个人漂着，精神的寂寞和煎熬不说，我老了怎么办？失去劳动能力了怎么办？有了病了怎么办？靠儿子吗，不现实，现实生存对他来说已经压力够大的了，他怎么负担得了我呢！年老，这是一个严酷的现实啊！所以，我在网上聊天，只跟比我大几岁的男人聊天，小的一律不聊。我的前夫比我小三岁，离婚后，我就下决心，这辈子要找男人的话，一定要找个大的，再不找小男人了！

许多网友一上来就问我体重身高，长得是黑是白。这样的网友给我的感觉是好色之徒，我就成心逗他们。我说我1.47米，体重70公斤，而且长得黑。大多数见了我的回答，连回复都没有，就消失了。有的还好心安慰我几句，说心灵美是最重要的，然后也消失了。有的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洗碗的，他们就立刻消失了。有的一上来就问：能聊性吗？我说不能。他就开始又损又骂的，说你又不是小姑娘，你怕什么？我说不喜欢聊这个，他就骂我老女人，假正经。

我在网上聊天快有九个月了，只有一个老网友一直保持联系。我们不谈性，不谈感情，谈各自的日常生活和一些想法。我们聊过几次后，他就说我是骗子，说我肯定不是小学学历，也肯定不是洗碗的。我暗自好笑，我就是个洗碗的啊。也许像我这样的高中学历的人在洗碗，大概不多吧。在他们的意识里，洗碗的一定是乡下来的大老粗，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他是猜我是骗他的，我不可能是洗碗的，假如他知道我真是洗碗的，不知道他还能跟我一直聊到现在吗?

有一次，我跟我的老网友聊，我告诉他我们饭店今年的流水金额是1800万，我让他猜猜我们饭店的净利润是多少。他猜大概是800万，最少也得500万。我告诉他只有50万。他根本不信。 我们饭店里，下面打工的有100来人，正式职工和管理层的人一大堆。我们这些下面的打工者累死累活的干，养着上面这些人。我们受苦受累，挣得少，待遇低，而上面的人养尊处优的，却挣得多。每逢过年过节，上面的人发这个发那个，大包小包的往家拎，可一点也没有我们下面这些人的份。他们的工资加奖金加年终分红，是多少，我们连知道都没有知道的份。更令人气愤的是上面的人挣得多，而且有优厚的社会福利，就连我们下面的打工者里面的少数几个有城市户口的，也给上了医疗和养老保险，就是不给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打工者上保险。城里人是一等公民，我们农村人就是二等臣民。看着北京人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我心想他们哪点比我们就强啊，他们不就是仗着他们的出身在一个好地方吗！说实在的，我并不恨北京人，我嫉妒他们的出身。北京人对我们外地人的歧视，我不怨恨他们，我怨恨的是我们的国家！是国家的政策歧视我们农村人，才导致城里人对农村人的歧视！

五一回老家时，我听他们说现在要是领结婚证，要押7000块钱，等生了二胎，再把7000块钱退还，如果不生二胎，这7000块钱就不退了。这叫什么理啊，这叫什么政策呀！以前是生了二胎要罚款，现在不生二胎也要罚款，而且，在领结婚证的时候就把罚款押上了！政府部门想怎么干怎么干，他们哪里把农民当人啊！政府强迫农民生二胎，是为了我们农民的幸福着想吗？是怕我们农民绝后断了香火吗？就算我们农民傻，大概没有一个农民那么天真吧。谁不知道啊，他们是怕没有后续的廉价的劳动力！

这次回家，听说老家农民也可以买养老保险了。我刚开始听说还挺高兴，可一打听，心中既怒又悲。这个养老保险，一年交100块钱，六十岁之后每月能领50元。50元一个月，能干什么？连一天吃一小袋方便面还得是最便宜的那种！真是欲哭无泪！我们农民的命运怎么这么惨啊！哪怕让我们每年多交点，一年交个六七千块钱，等老了，没有劳动能力了，每月能领五六百块钱也好啊！五十块一个月，它是给农民老有所养，免得农民们老了在城里成群结队地沿街乞讨，有碍城市风景吧。可五十块钱能活命吗？五十块钱够一个普通城里人吃一顿饭的。这就农民和城市人的天壤之别的命运！无奈和愤恨之余，我最终还是买了这个具有嘲弄人的保险！

当我抱怨国家、抱怨社会时，跟我在一起洗碗的河南王大姐却不以为然。除我们俩个女的外，还有一个比我大的河南潘老头。我们争论时，潘老头不说话。王大姐说现在的年头好，混得不好怪自己没本事，有本事就混得好。我问她：你女儿卫校毕业，走后门托关系，还交了八万块钱才进了县医院，是你的女儿在他们班上成绩最好吗？王大姐说不是。我又说：老潘的女儿也是卫校毕业的，他托了关系又花了十一万块钱才让女儿进了县医院，你说你们俩的女儿比那些成绩好的、却因为没有走后门的关系和交不起八万或十一万块钱的那些人家的女儿更有本事吗？王大姐说不是。我说：那就得了。我不否认有凭真本事发达了的。但还有许多人是凭歪门邪道的本事，出人头地，发家致富的。古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是什么意思，你懂吗？王大姐承认我说的有道理。

唉，我说得有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抱怨却改变不了我的卑贱的命运。有一次，我休息时和陈姐去北京的景山公园玩。陈姐是我做家政时认识的姐妹。我们在公园里逛，后来看到一些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议论，我很看不起他们。我觉得他们跟我一样，不过是个草民而已，能有力量改变社会吗！我只感到自己的卑微，我习惯了怨恨，习惯了在怨恨中逆来顺受，习惯了自轻自贱。所以，我看到跟我一样的老百姓在那里议论国家命运，我和陈姐都觉得他们好笑，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

今天，陈姐给我打电话。她说年前家政人员紧缺，工资高，问我愿不愿照顾老人。我说不愿去。做保姆有做保姆的好处，吃得好一些，住得好一点，但是不自由。在饭店里洗碗，工作累一点，吃大锅饭，住十二人一间的宿舍，但工作之余的时间由我自由支配。我去哪里不需要向谁请示，也不看别人的脸色。要是照顾老人，我每天晚上出去逛公园，老人肯定不高兴。他们心里一定猜想我是出去胡搞，一定不是正经女人。用不了一星期，我就会被炒鱿鱼。我还是继续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洗碗吧。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北京人都在忙着采买年货。过年对我来讲，不仅没有喜悦的心情，相反，我的心情更暗淡。我只有一个心愿：大年初一我去雍和宫，给我和儿子乞福，烧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