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度暮秋》

《红楼梦》那悲情的笑靥

那是一个腐朽的封建世界，那是一个纷繁错杂的女儿国,即使你含玉，也免不了残破。大观园的枝头，蕊冷香残。金陵十三钗悲情的笑靥回荡在心间。曹雪芹不仅写小说，他还是个画家，以画养文。如果说《红楼梦》开篇“作者自云”部分，对于整部小说而言相当于一幅画的轮廓，那么有关补天石的部分就是底色了，而且是缘起于神话，没有被“文明”浸染的原始底色。也正是有这样的轮廓和底色，作者整体思路和作品基调已然呈现，剩下就只是细节描写了。

女娲补天的传说，最早在上古奇书《山海经》上有记载，《红楼梦》以这样的神话传说开篇并非特例，许多中国古典小说皆以神话开篇。

不仅如此，外国文学也有类似情况，但丁《神曲》就源起于《圣经》，歌德《浮士德》呈现的是有关之前荷马史诗的一些记忆，塞万提斯《唐·吉诃德》所缅怀的正是之前的骑士时代，等等。

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以神话开篇？有一本书中说，神话是文学精彩绝伦的开端、是文学的基石。

神话是人类开始书写之前就有的一种“文学”形式，在人类文明占据重要位置，任何地区、语言的文明中它都不可或缺、源远流长；相比之下，书写和印刷文学非常短暂。

神话一般通过故事和其象征意义来讲述，旨在帮助人类了解世界、说明真理。如果说故事是文学的骨干，那么象征意义则代表着诗的本质。

《红楼梦》从一开始就带有这种诗的本质，但《红楼梦》开篇的神话又与其他不同。补天石的故事源自《山海经》所记载的远古传说：女娲补天，也就是说它的文化和历史气脉。是源自任何文明、礼教、道德规范以及传统都尚未形成的远古时候。《红楼梦》的灵气正是源自这最为始源的混沌时代，灵之所在正是人类起源之时、天地初始之刻。这使得《红楼梦》的讲述回归到了人与人性。

有学者说：《红楼梦》以回到神话的方式，清扫了被儒家和权术家所把持的奥吉斯特牛圈，同时又让活在《易经》八卦里的中国人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文品质。《红楼梦》的清澈，使宋儒顿为泥土，使帝王术变得像房中术一样猥琐。人，而不是囚禁人的种种桎梏，成为文学叙事的重心所在。这种对人的尊重，对人的标举，不仅使儒家伦理显得陈腐，而且也让司马迁《史记》变得可疑。就此而言，《红楼梦》是对文化和历史的双重颠覆。

上古时候，女娲将泥土变成了顽石；故事中，顽石经由女儿之泪，被洗成了美玉。《红楼梦》作者从《山海经》远古神话中发现了中国文化最深邃的奥义：生存如泥，顽强如石，温润如玉。

有一本书叫《王蒙谈红说事》中指出：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石头亦大矣，直击宇宙，直通宝玉，登高望远，却又具体而微。《红楼梦》，在具体而微的写实画面中表达的，正是灵性的挣扎与升华，这是一部从泥到石、由石到玉的灵魂传记。

读红楼梦，如果不能体悟到《红楼梦》的灵性，就算做再多的考据，分析再多的人物特征与关系，论说再深刻的道理，都达不到与作者对话的境界。如鲁迅所言，弄不好只会钻进去成为一个角色而已。

《西游记》中也有石头，但此石非彼石，《西游记》中的石头最终成为了楷模，成就了功名，《红楼梦》的诗意与灵气却不为这些，而是为了守护人的灵魂。这样的诗意和灵气，正是源自《山海经》中所描绘的远古苍茫世界，最后也终回归到这一片苍茫。

有人觉得这基调太过暗淡、有些悲观。不，正是这样的基调打破了《红楼梦》问世前暗淡与悲观的术学和说教的阴云，让长久关注权术、道德的文化倾向出现不一样的画面和声音。

还有学者说：《红楼梦》横空出世，其灵光所至，一派初始性情。这不是一次征战，却穿越了几千年沉沉黑夜；若要追溯其来历，人们不仅可以领略女娲补天时代那种混沌，而且还可以品味历历数千年的精神修炼。

初夏的黄昏, 花径风寒，沾染着缕缕落寞，荼蘼蔓草之畔，临水而立，忽闻山间钟磬悠扬，村夫扶犁而归，宛若旧年苍茫的深秋，隐隐透着薄凉。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这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试遣愚衷。”“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都说人生如梦，迷蒙冷清得漫不惊心，匆匆几十载 也不过弹指一瞬。昨朝钟鸣鼎食, 赌书泼茶，今朝人走席散，了然无痕。一曲红楼，好似一场沧海桑田的故梦，看梦中人，聚聚散散，生生死死，自己在梦外也啼血泣泪，痴傻疯颠。

古语说：“木秀于林, 风必催之。”在尘封的红楼漫卷里，多少韶华女子交杯换盏，孽海情天，一梦醉浮生。潇湘妃子林黛玉风露含愁，目下无尘，终是焚稿短痴，泪尽而亡；衡芜君薛宝钗沉稳从客，志达凌霄，也难逃劫数，空守半生；枕霞旧友史湘云聪慧博览，率真随性，不过是湘江水逝，荒葬青看；槛外人妙玉才高气傲, 洁净自敛，到头来终落泥淖，为世所弃；芙蓉仙子晴雯风流灵巧，敢爱敢恨，也难逃命薄黄土，霁月西沉。

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到底花开一样迟。半卷湘帘，半掩重门，一场秋雨，仿佛铅华先尽，一夕秋风，犹似万千故里。“秋花惨淡秋草黄，耽耽秋灯秋夜长。”那日秋雨缠绵，潇湘馆外, 几竿翠竹凄凄，雨滴青阶，黛玉旧病复发，然约伴也久等不至，一时间，因感自己寄人第下，无依无靠，年年岁岁风刀霜剑，更觉凉薄酸苦，邃作《秋窗风雨夕》一首，感伤落泪，悲情吟咏。

这一夜雨，夜落贾府，也落到宝王心中，旧词日:“莫放看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黛玉搁笔之际，恰逢宝玉身披蓑衣斗笠涉雨而来。二人谈笑间，黛玉无意言误错比渔翁渔婆，言罢才后梅不送，但再华美的画儿，也只是落于金玉，不复存在。那一盏玻璃琉球灯，彻夜照亮怡红院，连同那一草一木，刹时惊鸿，着实让宝黛二人久久萦系一生。

红楼本一梦，黛玉也本一梦，几经岁序更迭，亦会永存山河，拾捡回曾经失落的美好。依稀记得，泌芳涧边，花落水流红, 颦儿悲叹：“一朝看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海棠诗社，春光无限，她信口便得“偷来梨芯三分白，借得梅香一缕魂”之句。后清秋聚宴，潇湘妃子以“孤标傲世偕谁隐，到底花开一样迟。”夺魁菊花诗。暮春结社，柳絮纷飞，黛玉偶成小令：“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秋日林鸟白山，她思乡悲往，扶琴而吟：“感夙因兮不可啜，素心如何天上月。”

回溯前世，三生石上的绛珠仙草、正宛如坠入尘世的一坛陈酿，甘醇馥郁，泌人心骨，令人久久难以忘其芳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莺莺燕燕，笑语盈盈，入了秋，却是一番粉褪香残，老雁横飞的景象，再无半点笑语锦著的风姿，正道是“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

妙玉：好一似，白玉无瑕遭泥潭。红楼里的秋，全钏挨不过， 晴雯挨不过，黛玉挨不过，佛门仙姑妙玉也挨不过。

妙玉，祖籍江南，寄居贾府带发修行，为人孤僻，心高性洁，不愿流于世俗。《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中，众人在芦雪庵即景联诗，雪飘如絮，堆云砌玉，宝玉落第，李纨遣他去访妙玉乞红梅。栊翠庵外暗香浮动，寒梅凌雪，妙玉正于院内赏梅集露，忽听墙外有人道“不求大土瓶中露, 为乞孀娥槛外梅。”妙玉遂倾开山门迎客，二人微一俯礼，妙王便拉宝玉入庭选梅，几经慎观，宝玉折得一树二尺红梅，欣欣而归。

“好一似，白玉无瑕遭泥潭，终究是，王孙公子叹无缘。”妙玉一身清莲素衣，携几册黄卷, 几套茶盏，便翩然走入红楼，来得不留痕迹，走得却胆战心惊。世人曾知妙玉爱茶善棋，性情高洁，却不想这样一位冰清玉洁的冷美人，竟有朝一日遭人抢掳，落入泥淖。或许是得知心中挂念的那一人与自己无缘，虽一墙之隔，却如同万水千山之遥，才致坐禅时走火入魔，意乱情迷。

“梦里花开几度，人间踏雪几回。” 不知今年栊翠庵阶前青苔可又浓盛, 深埋于树下的一瓮梅花香雪，可还够煮一壶佛门清茶？

晴雯：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篇《芙蓉女儿诔》，送走了风流灵巧的晴雯，交织成难言的苦卮悲欢。空山新雨，道不尽花谢花开，梦里梦外, 说不完历史前尘，仿佛只有在睡梦的缱绻中，才觅得见晴雯的风流傲骨，遗世独立。

忘不了她病撵坠儿，高瞻远瞩，凡事以大局为重的聪颖；忘不了抄检大观园时，她挺身而出，大骂刁奴的畅快淋离；忘不了春日午后，她玉手撕扇的娇憨女儿态，忘不了她侵染风寒，病补金雀丧的感人至极。

富丽堂皇的贾府，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污浊不堪，唯利是因者不胜枚举，唯有晴雯， 虽身为下贱，但不谄媚逢迎，一生“质本洁来还过洁去”，灵巧得不可方物。可叹遭人口舌， 赶出贾府，幸而曾翁妙笔，从此， 晴雯只是芙蓉花神，无悲无喜，往来九天。

宝玉：鸿蒙太空，谁与我居。人世烟火瓢忽迷离 仿佛一朝一夕之间便已沧海桑田，曾经面若春花的怡红公子，转瞬便绝尘于茫茫大雪，唯剩一行足迹兀自凄迷。“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居兮，吾谁与从，茫茫渺渺兮，归彼大荒。”凛冽的寒风吹着红色的衣袂，片片雪花纷乱水入诺大的衣袖，宝玉蓬头垢面，目光茫然，却滴不下任何相思血泪，只任空山钟馨将自己带回遥远的从前。

贾宝玉的人生本就一场浪漫而哀伤的梦，正如他衔玉而生一般的梦幻。他的通灵宝玉本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一块顽石，被一个赖头和尚和跛脚道士带到尘世游历一番历经苦厄悲欢，才回归青埂之峰。

而宝玉从小生于温柔富贵乡中，有祖母偏爱，姐妹照拂，行风雅之事，花间填词，月下吟诗。谁曾想朝大厦倾颓，兔死狗烹，面对贾母殡天，兄嫂惨死，黛王病逝，竟无人与他共度。

鸳鸯为酬贾母殉主，紫鹃为报黛王为尼，而曾与自己约定不离不弃的袭人，竟下嫁蒋王函。他不怨，亦不，只是参透了世事无常、炎凉冷暖，好似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老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红楼一梦，五味杂陈，梦断金陵的又岂是这春闺儿女，情场已好，官场也罢，连同摇摇欲坠的利场，也一并飘摇凄风苦雨，断绝红尘。

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熙凤是含香的绝世牡丹，一生为财利奔波劳碌，步步为营，可也及能换来片刻的闲逸安宁，贾府倾颓之际，她倾尽心血，也照样无济于事。

不过是一卷草席，一抔风雪，便草草埋葬了她锦绣繁华的一生，秦可卿说：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若她能早日参透这句箴言，早懂盛极必衰慧极必伤的道理，也许，就不会成为寒酥中的末世凤凰，凄咽苦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肠，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 时至今日，才明白，世间万物,终是草草，富也一生，贫也一生。若不是雨打窗，残漏夜未央，怎会惊党，泪湿枕上霜。若不是结宵帐，牵线错鸳鸯，怎会读懂，红袖落空房。若不是玉树凉，风雪坠回廊，怎会悲惘，相思愁断肠，若不是梦一场，年少又痴狂，怎会长伴，青灯古佛旁。一枕红楼梦，哀连云上烟 ，残梦初醒，水畔似有一位渡人，飘零着花落一般的无可奈何，风鬟雾鬓，一篙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