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 窗 看 雨
　　 柏 祥
　　雨在北方,往往是被夸张了的,那一份诗意也给抽去了。小镇的街道给雨打皱,细细碎碎亮亮闪闪。树木静静地立着,叶子油光光的。建筑物灰色的墙此时更显得厚重。店铺都打了烊,行人也少见,偶尔有一两把黑的和花的伞,躲闪着急驶的机动车,一团慌张地奔走。
　　我坐在这小镇临街的外祖父曾开过的马车店的二楼上,从这一摞稿纸上抬起头来。工厂放假半年多来,我一直躲在这间有些古老的房子里弄小说。稿纸在加厚,我的眼镜片也在加厚。生活并不象小说里的一样多彩,想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想让他们相爱接吻做爱就让他们做,有了私生子也用不着道德谴责。可现实中,我想让后妈给我送点好吃的都不可能,以至于如今,菜里那一点可怜的肉也没有了。一想到生活的苍白我的心也仿佛给外面的雨淋湿了。我戴上眼镜,往窗外望去,我多想发现一点儿有色彩的东西。
　　“女孩?”我的目光抖了一下。我分明看见对面的店门口站着一个鲜艳的女孩,厚厚的镜片没能挡住我的想象。多大呢?十八九岁吧!脸蛋如何?一定是艳若桃花。那腰身,那肌肤……简直。我想着,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靓影,心中一下子有了一种温柔的感情。这样的女孩应该是我小说中的女主角才好,我当然是男主角。我一下子鼓起了勇气,重新摊开稿纸,写下“柏祥故事”几个字。
　　第一章
　　那个年代,父母并没给我们这一代人积累什么恋爱经验,所以,我们的恋爱往往带有一种尝试的味道。今天,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在这次初恋中,我们约会过几次,可她总是给我讲人生,讲理想,谈文学,可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我如醉如痴地欣赏她的美丽。今天我总该做些什么才好。
　　公园里很静,雨在北方,往往是被夸张了的, 人极少在外面,这一地的诗意就属于我们了。我们来到那棵银杏树下,她立住,我和她在一个伞下,离得那么近,唔啊,初恋竟是那么美满的气息!她的气息使我的耳朵痒痒的,我手足无措起来。她柔情如蜜,轻轻闭上眼睛。
　　天呐,我该怎么办?我鼓了八百年的勇气,几乎象爬树一样扑上去抱住她。对，亲吻,再就是………
　　你怎么了?她看着手忙脚乱的我,打开我的手,问。我的脸也和她的脸一样红了。是的,我怎么了?
　　………
　　写到这,我停住笔。我一下子懊悔起来。我又望窗外的那个女孩,女孩在雨中愈显得朦胧,她一定是那么美丽。我怎么能写这样的小说呢?可是,我就这么写下去,又会如何呢?《红花》杂志改版,《绿叶》月刊改通俗,我这些纯文学的东西是没有了市场的。文章没有女人,没有性,就不会发表,不会发表,我就永远不会有出息。可那个女孩,是多么的纯洁。
　　外面的雨在不停地下。我猛地撕碎了稿纸,扔在纸篓里。纸团上可以看出:一章。
　　二
　　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想出去走走的冲动。我一边穿风雨衣,一边不时朝那个女孩那里望,我的心好象给一种细细的线拴着。另一间房子传来年轻的后妈的声音。那是和在林业机械厂当工程师的父亲在吵架,她实在不喜欢我这个在家闲呆着只拿百分之七十工资的儿子,高八度的声音起码有七度是冲着我的房间来的。
　　“……什么希望工程,一家子天天希望,希望个鬼”。
　　“十块钱我一顿早餐真的吃不了嘛!”爸爸在申辩。爸爸是个很好的演说家,可他在后妈面前总是理屈词穷。
　　“吃不了也没让你捐出去呀!”
　　“我问你要你也不给,再说,一斤肉都长到十块了,吃完了早饭不过剩不到九块,少吃九两肉就有了。”
　　“放屁,哪次炒菜肉你也没少吃!”哐,就是一声响。接着爸爸也暴怒了。
　　“你再踢一脚,再踢一脚!”
　　啪——!又是一声。隔壁静了下来,半天,传来父亲的声音,“耳光就算了。”再接着是后妈的笑声。这种家常便饭是吃不饱的,后妈又让她去灶上忙活。
　　我一下子没了出去的心情,我脱下风雨衣,又坐在桌边,收拾了笔,写下“柏祥故事”几个字。
　　第一章
　　她一脸愠怒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美丽的脸溢满了红晕,艳若桃花,她一抬脚,踢在男孩子腿上。
　　“你再踢一下,再踢一下!”柏祥痛苦了一下,激她。她忍住几欲流出的泪水,抡圆了胳膊,啪—!一下子甩在他的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他静静地望着她。
　　“耳光就算了。”他说。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扑到他怀里,不停地擂他的胸膛。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讲这些?讲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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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下怎样呢?是三角恋爱。三角恋爱已经成了青年国民的实践课题之一。在小说里,又是……。不,不不!这不是那个女孩,她不能这样。我对小说一下子又失却了信心,将稿纸揉成一团。
　　后妈从那个窗口给我送晚饭。米饭上是一点可怜的豆角。炒得很好,一看就知是父亲的手艺。我又望望窗外,窗外已经有了隐隐的一层夜色。那子孩也望不见了。我端起饭就吃,吃了一大半时,我一筷子翻出几块肉来。天呐,这就是父亲的苦心!我哽了一下。
　　三
　　雨停的时候,我正将第七个开头揉了扔进纸篓。抬头一看,天已经是亮亮的一片了,蓝得如洗。小镇干净了许多,房子树木浮在流动的花花绿绿的人群上。我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女孩,半天我终于发现,女孩还是那样,站在那里,我一下子觉得我该下去看一看她,说不定,说不定她在等我哩。再说,那八十多块钱的生活费我也该到厂里去取了。
　　我一边下楼一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深度近视镜。我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象是一个初次赴约会的人。我站在街道这边,那女孩依旧迷迷离离,由我去相象她的美丽。我一下子失却了见她的勇气。对,说些什么呢?手如何放呢?最好不要摸后脑勺。
　　不知不觉我走过了那个店,那个女孩又淹没在人群中。唉,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工具厂了。亲爱的工具厂每月份给我的八十多块钱,刚能买后妈的一点脸色,让我能吃下饭去。当工程师的爸爸也真是,政府跑到苏联的当过传教士的爷爷平了反,补了房子和一万块钱,可这时爸爸却和妈妈离了婚。唉,爸爸也真是,因为爷爷,他在北京大学读了四年半,没毕业就给撵回小镇。爸爸离了婚,就找了后妈,这哪是婚姻,简直就是一个联合政府,后妈成了总理兼财政部长,纯粹君主立宪制。
　　这不,爸爸从小就教我读书写诗,如今写倒是在写,可是,我一路胡思乱想着到厂里领了生活费,不多不少,还是八十七元。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女孩身上。我觉得我可能初恋了,自从我自费读完了河海大学机械学院也自费戴上了八百度的近视镜以来,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真的想见见她,哪怕是一眼也好。
　　镇政府前聚了一大堆人,一下子吸引过去了我的视线。干什么的?我又擦了擦眼镜,才看清红条幅上是“希望工程”几个字。我挤到前,看清一排桌子上摆着一只收音机和一个红纸糊的捐款箱。人乱哄哄的,但捐款人不多。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走到捐款箱钱,丢进去几张四伟人,又填了张表我目瞪口地望着她做这一切。这下我几乎看清了,对,昨天穿的就是这种颜色的衣服,哦,是裙子,裙摆很短,优美而不失典雅,可惜我并不能看见她的脸,那一定艳若桃花。我脸红心跳,手心脚心都出了汗。我拼命往里挤,我觉得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了。
　　可我一下子看到了桌子后面的同志的目光,分明是一种探询。我心虚起来,是的,我在干什么?我一下子望见了那只捐款箱,我赶紧扶住眼镜,从口袋里摸出那撮长短不齐的生活费来,放进捐款箱。
　　“八十七元,你叫什么?”教育局的同志对后面说,又转过脸来问我。
　　“柏祥。”
　　“哦,柏工程师的儿子,大学毕业吧?在哪儿工作?”同志热情起来。
　　“柏祥?”那女孩已经挤出了人群,“老同学?”
　　天呐,我心跳得几乎能发射澳星!可我还是想不出有这么一个同学。
　　“忘了我?我是莲呀,现在就在你家对面街上开服装店,早听说你毕业了,听说你还发表了小说。”
　　天呐,我要晕倒了。这都是真的?
　　我不知怎样和莲告别了,胆颤心惊地回到家里,好在,后妈并没有问我生活费的事。我坐在写字台前慢慢静了下来,写下。“柏祥故事”几个字。
　　第一章
　　柏祥在商店里(不是捐款处)遇见了他的小学同学莲,他们都愣了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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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下怎样?一定要曲折。故事没有高潮怎么行?但不能凄惋,凄惋了我受不了。莲哇,你在我笔下活起来吧!
　　四
　　憋了几日,我依然写不出这个爱情故事。渐渐,这个故事走进我心里去了。常常的,我会呆坐在与字台前好久,于我的设想中,柏祥和莲就活了起来,有几十种情节,每一种都是那么生动。我自己感动着自己,可就是落不到纸上。
　　吃完了饭,爸爸和后妈不知在嘁嘁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这次爸爸似乎并不示弱,两人真的交上火了。
　　“…,股份制个屁,这一万五我就是不出!”后妈吼。
　　“淑华,这是必然趋势。局里任命我当技术副厂长的文件都下来了,我不支持改革能行吗?”爸爸头一次在后妈面前发挥了演说家的才能。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妇人之见,你没看见友谊公司,敖东集团,实行了股份制哪个不红火?股份制改革不是你不让我实行就不实行的,妇人之见,妇人之见!”爸爸的声音里满含着激动。
　　“妇人之见?要是没有我,你们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里里外外,我操了多少心?你挣那点儿钱,我平时不都是一个掰成两瓣花?可这倒好,狮子大张口,一入股就要一万五!我不跟你过了!!啪——!碰——!传来了摔打东西的声音。
　　“你不过改革依然是要改的,我们知识分子要永远保持先进性!”父亲用一种演说的口气说,过去,他一激动就好给我演说。接着,电视机的声音大起来。
　　不知咋的,后妈红着两眼冲进我的屋里。自从我闷头写小说来,她还是第一次上这屋。“柏祥,你厂的生活费咋还没发?”
　　“我…我…。”我实在不想撒谎,“我捐给了希望工程。”
　　“啥?”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铁青,转身回去了。接着就听见了她的哭闹声。
　　“生活费都不要了,这回一定不过了。”
　　“你回来,回来!”爸爸的声音,接着老式木质楼梯咚咚乱响了一气,屋子里渐静下来。我的心绪很乱,又望窗外,莲依然站在那里。莲为什么这样?对,说不定她爱上了什么人,这么痴情地望。最好,最好是爱上我。可能么?对,就这样写,我拉过稿纸,写下“柏祥故事”几个字。
　　第一章
　　莲这么天天望着,这路也仿佛是她的目光铺成的,这么沉实凝重,如她满心的爱……
　　………
　　可她到底爱谁呢?难道她真的爱上别人了。我的那种初恋的感觉给撕碎了一般。我又停了笔,将稿纸团成一团,扔在纸篓。纸篓早满了,纸团就滚了出来。
　　五
　　我的废稿纸越积越多。我于这艰苦的奋斗中暗暗恋着莲。(我不得不承认我恋上她了)。后妈几乎爱理不理我,我只得下去到客厅里吃饭。有时我写得忘记了,也只好由爸爸从那个窗口里送来。爸爸送了饭也不走,给我发表一通演说。从演说中我知道,后妈万分委屈地回了娘家,可她家里的人也参加了木材股份公司的股份制。再说,爸爸又提了副厂长。爸爸的演说精彩极了,我对他说。
　　可我的心情还是不好。当初的维特,梁山伯都这样过。这天早上,我决定下楼去见一见莲了,一条街,街对面就有我的爱情,我为什么不去追求呢?
　　我打着雨伞走进小雨里。我在街道这边停了一下。莲还在对面望我哩,我忍不住想,莲美丽的身影清晰起来。我知道这是想象,八百度的近视只能这样。我的心跳平静了些,我往路的对面走去,路的对面仿佛是我爱的彼岸。可我走到那个店的门口,我的心却触礁了。
　　疼痛,伤心,失望,遍体磷伤。
　　天呐,原来,我一心思念的莲竟然是一个塑料模特。怨不得她天天守在这里,守在这里诱惑我。我合上伞用双手扶住,任小雨淋湿我灼痛的心。
　　“柏祥,老同学,咋不进来呀!”是那天我碰到的小学同学莲。她穿着和那模特一样颜色的衣服,可我心里却没有了激动。莲原来是一个平常的女孩。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跟她进了店里。
　　“我想,我想买双袜子。”我信口说。
　　“咯咯咯。”莲笑了起来,“我这是时装店,不卖袜子。”
　　“哦。”我的脸又红了。
　　我不知莲给我讲了些什么,可绝对没有爱情的成份。我头晕脑涨回到房里,湿衣服也不脱,扯过稿纸,写下“柏祥故事”几个字。
　　第一章
　　他的爱是多么疯狂,他一千遍地望她迷朦的背影。一望见她,浑身似乎充满了力量,他的文思泉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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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写下去了,又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