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书记或县长在庄重的场合讲话说“我代表全县人民.....”,这话没毛病,因为他们有资格代表。尽管他未必是个正派的官员,但现实的位子给了他“代表”的资格。换做普通百姓或者地位没那么高,不足以到处“代表”的人来这样讲话,就不免可笑,有点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围城》里的沈先生和沈太太就是喜欢拔高自己的人物。沈太太叫薇蕾,姓什么不知道;沈先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这两个活宝是干什么的,小说里也没有具体交代。但他们也并非可有可无的人物。有论者说钱先生歧视女性,所以《围城》里的女性人物都是缺点多于优点。这恐怕是以偏概全了,唐晓芙就是作者偏爱的人物,完全是正面的,是“纯正的女孩子”。或论者竟忘了《围城》的基调是讽刺,那么不论男女,地位高低,行业各异,他们身上的毛病都被钱先生那支辛辣的笔一一挑破,露出“内里的小”来。这世上没有谁是完人,也没有谁不可以嘲讽,就像龙应台所说:撒切尔夫人睡觉也会脱掉乳罩,阿拉法特也长老年斑,丘吉尔从马桶上起来也找不着裤腰带。
 
 沈先生和沈太太与苏家是老交情,这从沈先生求苏小姐跟“苏老伯”说情,要求帮他“在香港谋份差事”上透出来。夫妇二人又跟苏小姐同在法国呆过,新近刚回国,所以苏文纨在家里安排一个小聚会,同时邀请了赵辛楣、方鸿渐和唐晓芙。大家介绍寒暄然后落座。方鸿渐没处可坐,只好“孤零零近着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醖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掺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另外沈太太的形象和做派更不敢让人恭维:“生得怪样,打扮妖气。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暗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带法文的感叹词,“把自己身躯扭摆出柔媚姿态,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
 
 那边厢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正跟赵辛楣高谈阔论,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时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辛楣恭维道:“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沈先生不失时机地抬举老婆:“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吗?”沈太太也配合双簧,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真有人注意到。苏文纨小姐更是捧场的高手:“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吧?”苏小姐这一恭维,沈太太更来了劲,向众人郎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鬼知道二战期间哪来的这么一个“世界妇女大会”,全世界打成了一锅粥,谁还有心情组织开会呢。
 
 从钱先生的人物对话和场景描绘上看,这沈先生可能是国民政府驻外机构人员,职级不是很高,沈太太大约从事新闻工作,有幸随丈夫出国,这才自认为可以“代表”祖国姊妹发言,写《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代表”祖国人民对外宣传,让法国人“没有话讲”,仿佛实现了“为国争光”的宏愿。可小说到后来,方鸿渐从三闾大学落魄回到上海,竟然在“华美新闻社”遇到了沈太太,她在这里编辑一种《家庭与妇女》副刊,又兼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问他沈先生在哪里高就,沈太太神秘兮兮地咬耳朵:“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和南京伪政府都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听了“闭住呼吸,险的窒息。”战事越来越紧,“华美新闻社”也办不下去了,鸿渐居然听说沈太太联合汪伪政权的人物要收买了这家新闻社!沈先生沈太太这两个“为国争光”的爱国者形象在鸿渐的脑子里瞬间倒塌了,真也是极大的讽刺。(刊2019年5月22日《松原日报·读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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