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在《围城》初版的序言里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写的是哪类人物呢?小说里的人物群像多是具有不同社会角色的知识分子:高校校长、教授、讲师、助教、在校大学生、政府官员、报社编辑、银行行长、企业会计,甚至像方鸿渐那位满脑子孔孟之道的乡绅父亲,都可以划为知识分子范畴。尤其在那个国民教育远未普及的时代,这些有一定知识和学历的人之社会地位还不能算低。知识分子也是人类的一部分,也“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人类的优点,他们固然有;人类的缺点他们也同样具备,甚至更加突出,并且跟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极不相符。顾尔谦的谄媚之态就集中和浓缩了这类知识分子的虚伪无骨,怯懦无能的“根性”。
他是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他为什么要殷勤赵辛楣和李梅亭呢,因为人家是被聘为系主任的,尽管李梅亭后来没当上。对于方鸿渐和孙柔嘉,他就带理不理的了。一个老女人非要装出小姑娘的风致已经令人讨厌,一个干瘪的老男人也要扭捏出“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岂止是讨厌,简直令人作呕了。那两只金门牙虽然笑起来“辉煌耀目”,却没有丁点灿烂可人,胆小的恐怕会吓一大跳。李梅亭在买船票的事上做了手脚,他却帮腔继续忽悠:本来就两张大菜间,是李先生再三恳求他的朋友才弄到第三张的。上船之前同行的五个人聚餐,侍者送上账单,顾尔谦抢着要归他一人付账,说“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不同意,“顾先生瞥眼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嘴里却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做东得了。”这跟东北土话说的“要不那啥,哪天上我们家吃点饭得了呗。”是一个意思。
下了大船坐小船。赵方孙三人因为住的是大菜间,所以优先摆渡。李顾二位上的是第二条摆渡船,结果遇上了日军的空袭。还好,有惊无险。李梅亭“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是代替赵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有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上岸后顾尔谦见了辛楣们大喊:“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李梅亭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被顾尔谦一恭维,顿时“春气入身,蠕蠕欲活。”真是大难不死,住下来后,李、顾两位忘了疲劳和惊吓,显得颇有兴致,点了“绍兴戏”在房间听。顾尔谦敲击板壁唤赵辛楣和方鸿渐过来听戏,辛楣说这能听见就不过去了。顾尔谦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真是笑话吗?智商正常的人可以判断出那肯定不是笑话。
在小说里,顾尔谦的“戏份”不多,但他一出场,每句“台词”都透着虚情假意、谄媚拍马的猥琐之态。回望历史,环顾现实,每个时代,每个阶层都不乏这类人物,所以顾尔谦的典型意义颇为深远。不要说知识分子,即便社会上任何一个普通人这个样子也不招人待见。萨义德说,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具备批判精神,头脑中没有约定俗成的观念,没有似是而非的事物,时刻秉持超然的态度和理性的思维,与盛行的准则争辩才是真正近代知识分子的角色,最不应该的就是知识分子讨好悦听大众。
不论什么时代,像顾尔谦这样的知识分子多了,则可能离文明、进步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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