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一)
青石桥下的街角处停了脚步,眯眼朝南望去,河面上的龙舟争标、水傀儡、水秋千正是热闹,两岸边熙熙攘攘,间杂着冲天的彩声。倚着两侧桥栏的都是赶逢这场盛会而来的商贩,卖凤眼酥、桂花糕什么的,各式风筝、小泥娃,都细细地描了三彩,也有有名的湖笔和宣纸,也有新挖的莲藕、沾泥的芦根,和往来的女子一样鲜嫩水灵。
年初,我外放到宣城,崔给我写信说,到湖州来看看吧。
崔是湖州的刺史,我在洛阳时的好友。现在,他被众多的部下簇拥着,去接受地方士绅的拜会。他招呼我说,你留一会吧,好好看啊,湖州还是有绝色的呀。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这原是属于我们青春时的轻狂。
记得当年,我问河中节度李愿:听说有一个女子叫紫云,谁是?
崔就先笑了起来。
那位被称为"声妓豪华,为当时第一"的公子哥儿指了指舞池,一个身着紫衣的秀丽女子,果然有小家碧玉的袅娜。我说:名下无虚,何不与我?
舞中的队列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歌妓都回首破颜。有几人悄悄询问:哪里来的狂生?
我猛饮一海,旁若无人地吟道: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座上响起了哗哗的掌声,这是大唐的诗,风月之中亦有豪气。这是诗人的大唐,一袭白衣,浅酌少许美酒,诗心就盈满欲溢。举起晶莹剔透的郁金香杯,红袖正舞得翩跹缠绵,如何让风流闲搁。然而,年华漂泊,雨打风吹去。少年意气,就象这桥栏上的石刻扶手小狮子,早被磨去尖棱硬角,左看右看,都是止不住的伤心。
扬州,扬州。
我忽然念及这个魂梦牵萦的城市。
扬州的流金岁月,那些纷繁华年,"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如仙境。"袅袅亭亭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小初着实是楚腰纤细,却哪堪我浪客剑心,才也纵横,泪也纵横。
青楼的女子都有着美丽的皮毛和锋利的牙齿,豢养之后,十年一梦,耗尽所有的时光,枉赢得薄幸名存。我们互相伤害和伤感,末了只在心灵里沉淀了一层感情的渣滓,微若游丝。想来再痴心不已的故事,最终都是无声无息消散了罢。
我想,我一定曾经深深恋着谁,不然怎会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不期然想起扬州。十里春风,卷上珠帘总不如,那个只十三岁的女子,眼波儿向人,浑是流水一样。
我想,我一定从来没有爱过谁,所以才会不间断地遇上那么多不相干的女子,从小初到紫云,然后看着她们逐一离去,不可挽回。
我想,这一生不会再爱上谁了罢,每一次失去都有相同的情节,就象这河中的水戏,演到尽头,免不了锣鼓消停,佳人卸粉。原是为了度日逍遥,彼此满心欢喜,谁知却如同白驹过隙,满抱的雪月风花,忽然变了颜色,千劫不复,再回首已百年身。
(二)
很早的时候,我就听到自己体内尖叫的声音。我相信,那是与生俱来的另一种灵魂,告诉我轮回此世的因缘。有一些事,有一些人,在往昔的视线之外,在时间的旷野,在不可知的灯火阑珊处,是此生的劫数,我注定无处可逃。
然而,在生命每一次选择的边际,在动摇和游离之间,在繁华浮嚣的扬州和洛阳,我想,我无法不走在现实的土壤里,开出时代允许之花朵。可是,我害怕寂寞,我害怕等待,我一再慌张地挤入人群,任鼎沸的市声淹没这咄咄逼人的提醒。经过多年,当拥有的一切都那么合乎情理,我发现,那尖叫,在存在的纵深,始终是切入心灵的冰冷长刀。稍一弹动,则自孤独地轻啸于夜深,轻啸于欢哀,轻啸于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愈来愈清晰地在心底铮铮鸣响。因为这声音,我容易脆弱,容易被打动,我容易追逐一些无根无蒂的心情;因为这声音,我有时会停下脚步,看一朵云奇异的飞行。我想,那才是真正的我,永远在行走的路上东张西望,所有的情绪和云一样变幻无常,总是以为在偶然的遇合中凑泊今生的缘份。
湖州的阳光氲着水气,抬眼处,偶尔有云匆匆来去。终于水戏结场,我随便捡了个方向,想随人流走离河岸,却忽然心神不宁,我惊慌失措。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落魄江湖载酒行,我常常怀念过去的日子。可到如今,我以为一切都早已完结,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忘记,我以为我已经蹈出情海,阅尽沧波,我以为那尖叫声已是风中的筝音,再不能实质性地改变我的生活。可是,在这观者四散的的河口,冥冥之中却似又早预定了安排。无意中,竟见着那个女子,又定睛看了看,天地竟仿同砉然一声重新开辟,只剩下一寸诗绪无端流转。
那女子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看我,眉眼之间,恍惚正是十三岁时的小初,只是多了惊惶,未免不是牵扯一生。
我走到她的面前,带着急切和茫然的惊喜:"我是牧,杜牧。"
原来小杜是清狂,声名,早已流布天下。
"你呢?"
暮色渐起的青石桥边,空气里传来水生植物青涩的甜香。
"玉叫。"语音细细,如蚊蚋呢喃。
便再也无言。
风雨十年,潮汐千叠,人生的错肩无从计数,怎就让我看到了你,平生的千言万语,此时亦仿佛只是你可以会得。原来,所有的"以为"都不过只是"以为",所有的伤心也都不过只是过去的伤心。
"牧之,牧之",崔远远地唤我寻我。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