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汇报发表:无心出岫淡如烟
(2014-10-29 11:17:57)
标签:
文化妙玉邢夫人宝玉邢岫烟 |
分类: 名著杂谈 |
邢岫烟是半路上飘入大观园的,淡淡的如同一缕烟霞。细品《红楼梦》,你会发现,岫烟之淡是有多重涵义的。淡泊、淡定、淡雅,似乎于她都很中肯。裙布钗荆,兰心蕙质,这八个字,邢岫烟应该当得。宝玉说她「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大意虽说不差,但夸得似乎有些过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哪里有这么高深的道行?
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因家道中落进京投奔姑妈。说来也巧,那天前来贾府投亲的,除了邢岫烟一家子外,还有薛姨妈娘家的人、王熙凤娘家的人、李纨娘家的人。王夫人的上房里,乌压压的一地人,可见那场面有多热闹。在同来投亲的一波人中,岫烟的家境最为贫寒,服饰打扮也很简朴,加之姑妈生性愚钝,人缘不佳,牵连得岫烟不怎么起眼。新来的四位少女中,宝琴打头,接下来是李纹、李绮和岫烟。晴雯将她们形容为「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给人以绿莹莹、白生生、水灵灵的质感,比之宝玉「人上之人」的赞叹具象多了。岫烟的心性多半与其身世有关。书中关于岫烟家世背景的交代,虽然寥寥几笔,但给人的感觉愈发清苦。即便如此,岫烟安贫而不自卑,温厚却无媚骨,将荣华富贵、人情冷暖看得稀松平常。
邢岫烟一家进京,原本仰仗邢夫人为之安家置业。落脚之初,贾母关照邢夫人,让岫烟留在园中住些时日再去。邢夫人听如此说,落得省心,就一手转交凤姐办理。凤姐是何等精明之人,稍作权衡,就将岫烟安置在迎春那儿。怎么说她们也是一家子,「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转念间「冷眼掂掇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迎春是有名的「二木头」,凡事不上心,她的住处也就没什么章法,什么人都可以闹腾。手下的丫鬟老妈子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没有一盏省油的灯,一时打点不到就会给你脸色瞧。按照姑妈的叮咛,二两月例钱,一半要匀给父母,余下的还要给下人打酒买点心吃。这样一来,岫烟的日子就有些捉襟见肘。但因心性使然,日常生活用品或有短缺,她也不愿主动与人张口。宝钗心细,看在眼里,时常私下里体贴她,接济她。一天,宝钗发现岫烟衣衫单薄,追问之下方知,因手头紧,岫烟叫丫鬟悄悄地把棉衣典当了。宝钗让她回头叫丫鬟把当票送来,以便悄悄地赎出来,晚上再悄悄地送还她,早晚好穿。凑巧的是,那家叫作恒舒典的当铺,恰为薛家所开。宝钗得知后,便打趣说,「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宝钗这番话,自然是指邢薛两家结亲的事。就凭薛家母女的眼光,能相中岫烟为薛蝌之妻,足见岫烟的人品是何等高雅。
大雪天,众姐妹们都换上了冬装,雪帽皮靴,鹤氅貂裘,不是猩猩毡的,就是羽缎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宝玉、宝琴、湘云等则是贾母赏赐的高档套装,湘云还自豪地展示了一番,那场面,就像一次冬令时装发布会,好不奢华,好不惹眼。同是新来的,宝琴尤为贾母喜爱,将一件十分珍贵的凫靥裘送了她,邢岫烟没那福分,「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对比如此鲜明,岫烟心里当然清楚,但她泰然处之,不怨尤,不眼热,也不觉得有什么寒酸,照常同大家一起游玩赏雪,一起联句赋诗。「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样的淡定,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甘苦冷暖,安之若素,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一半在天性,一半靠修行。
说到修行,岫烟的心性,还与妙玉的影响有关。原来,妙玉在姑苏蟠香寺修行时,岫烟家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与妙玉仅一墙之隔。没事时,就到庙里与她做伴,并从妙玉那里学会了读书认字。她俩做了十年的邻居,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份。不想天缘巧合,如今又在大观园里相遇,自然少不了时常过往。宝玉生日这天,收到妙玉一张贺帖,上书「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忙命笔墨侍候,可出神了半天,竟想不出用何别号方与妙玉的「槛外人」相匹。于是,便袖了帖儿去找黛玉商量。刚过沁芳亭,迎面碰上岫烟,说是要去栊翠庵与妙玉叙话。宝玉听了不免诧异:妙玉性情孤僻,凡人难入她眼,没想到却与岫烟投契。细问方知,她俩原是旧相识,难怪岫烟有此清修。既然如此,正好可将回帖之事求教于她。岫烟自然知道妙玉的为人以及别号的来历,于是就建议宝玉以「槛内人」作覆,必定合乎妙玉心思。听了岫烟的解释,宝玉茅塞顿开,既解开了岫烟品性之谜,又开解了别号署名之难,便别了岫烟,回房写帖去了。
在大观园中,一席话能让宝玉似闻焦雷发聩、犹如醍醐灌顶,数来能有几人?可见岫烟的修为的确非同一般。虽说岫烟与妙玉有「半师之份」,但她既没有妙玉那样绝缘于世的洁癖,也没有妙玉那样放诞诡僻的矫情,显得超脱而不做作,豁达而又自然。她师从妙玉,却不盲从妙玉,自有一番独立的见解。她看了妙玉给宝玉下的帖子,又想起上年妙玉送宝玉梅花那档子事,笑着说,她这怪诞的脾气竟不能改,从没见过拜帖上用别号的,「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成个什么道理。初看这样的话,似乎是对妙玉不尊,究其实,岫烟这番话并非嫌恶成分中的责怪,而是包容基础上的嗔怪。她既然要找妙玉说话,自然是因为能说到一块,也许会有委婉的嘲讽,但终归是投机的,至少是相与的。用岫烟的话说,旧情未易,更胜当日。否则,妙玉不可能邀请岫烟登门叙话。岫烟与妙玉的情谊,属于那种和而不同的类型。妙玉虽然身入空门,却不见得能完全免俗;岫烟虽然身在红尘,却有着超然物外的心境。明末清初韵学家沈谦赞她「裙布钗荆,别具烟霞之色」,北师大教授陈其泰称她为「书中第一流人物」。
http://s8/mw690/001nrF9hgy6NbJvvz4r37&690
附注:本文发表在香港《文汇报》2014年10月29日文汇园副刊,责任编辑张旭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