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汇报发表:宝琴之识
(2014-08-13 10:5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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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名著杂谈 |
红楼梦人物杂谈——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美女如云。可细细考较起来,这些美女的活动天地实在有限,转来转去离不开「两府一园」(即宁国府、荣国府、大观园),大多是足不出户的「笼中鸟」。宝钗、黛玉、湘云等虽也出过远门,但也只是从原籍到京都必须经过的旅程。惟独宝琴是个例外,其游历之广、见识之多,不要说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就是在那个时代的女孩中也不多见。用薛姨妈的话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
古人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成是人生历练的两大门径。如果把读书看作「阅历」,把行路看作「履历」,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履而知之比阅而知之更重要。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真正的大世面在路上,而不是在书堆里。由于走的地方多,宝琴的见闻十分广博。八岁那年,她随父亲到西海沿子做生意,还接触过一个十五岁的外国女孩。「西海沿子」不是具体地名,而是地域泛称。在我国古代特别是清朝,通常把西部边陲及其以远的沿海诸邦叫作「西海沿子」。究竟是哪里,曹翁没有明说,今人的考证则莫衷一是,有说是阿拉伯半岛的伊斯兰国家,有说是荷兰所属的东南亚岛国,有说是里海沿岸国家,还有的说法具体为真腊(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车臣等。我原以为是口外的蒙古地区,细看原著又不太像。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金发女郎来自异域,或有欧罗巴血统,疑似外商或传教士的后代,且在华语圈子中长大,熟习中国诗书,否则就不可能作诗填词,并写出如此地道的五言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从这首五律描述的地貌和气候特征来看,这位「外国美人」侨居的地方无疑是一个山林叠嶂、云雾缭绕的岛国,且属于汉文化圈地区。也正因为如此,就有了更多的考据和比附。其实呢,这些考据和比附是当不得真的,因为《红楼梦》原本就是一部文学名著,其中的风土人情尽管有原型可依,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作者开篇就说,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你把它看成家史和传记来研究,并无不可,但那是红学家和红迷们的癖好,对读者来说,不会也不必搞得那么玄虚,约略看来,不过是富贵人家荣辱兴衰的故事而已。
同样是故事,出自不同的时代,不同人的手笔,所反映的人文风貌也不同。曹雪芹生活的十八世纪中后期,封建王朝正处在一个由盛转衰的节点上,西方则处于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发轫之始。这一时期,世界上出现了许多人文主义大师,早些时候的丹尼尔.笛福以及与曹雪芹同一时代的菲尔丁、伏尔泰、鲁索、康德等。这是一个新思维不断涌现、思想空前大解放的时代,由于中国仍然处于封闭状态,曹雪芹虽然初具人文理念,但也仅仅是梦幻而已。即便如此,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仍然反映出一定的精神追求,并已经从书中走进人们的心中,如同曾在世间生活过一样,200多年来一直被人们缅怀,被人们提起,丝毫也不逊于历史上那些有据可查的名人。宝黛的叛逆情怀自不必说,宝琴的识见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相对于大观园里那些人间奇葩,宝琴就像一个「外星人」,其所见所闻,都是园中姐妹们闻所未闻的。她的到来,将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传递进来,给粉香脂浓的温柔之乡带来了些许异域风情,增添了些许斑斓色彩。
宝琴年龄不大,才貌俱佳,视野开阔,见闻广博,文思敏捷,趣味横生,有超时空的近现代眼光,这不仅反映在她的言谈举止中,更多地反映在她所创作的诗词中。曹雪芹在书中构设了多次雅集盛事,通过赋诗联句,来展现她超凡脱俗的才情。其诗风清新,韵致弘远,令宝玉称奇,让黛玉艳羡。吟红梅诗,她技压群芳;填柳絮词,她独占鳌头。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不仅烘托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惊艳,活画出「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真趣,也把宝琴妙句迭出的诗兴推向了极致。最能体现宝琴阅历、见识和心智的,当属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这十首怀古绝句,以素昔所经各省古迹为题,每首内隐一件物品。众人看了,都称奇妙。有意思的是,她的诗作还引发了一场类似今天的「作品讨论会」。
宝钗认为:「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宝钗听说,方罢了。类似这种古迹的考据和争议,于今不是更多吗?李白出生地之争倒也罢了,西门庆乃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人物,争抢他的故里就有些无厘头了。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借用宝琴的这句《咏红梅花》诗来比拟,宝琴本人恰是《红楼梦》中鬼使神差的「外星人」。她半路上飘入大观园舞台,待到曲终人又不见了。她虽然未入金陵十二钗册籍,但其见识和理念卓然超群,堪称大观园中一枝独秀的智慧女神。若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问题,由于受理想化情结影响,宝琴形象的塑造还不够独到,心理的刻画还不够深刻,人物内在的个性未能凸显出来,给人的印象平板,缺乏立体感,尽管贾母说她比画上画的人物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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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本文发表在香港《文汇报》2014年8月13日文汇园副刊,责任编辑张旭婕。中华时代网、馆档网、沁香百萃、百度云盘之家等媒体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