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汇报: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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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稿人文/历史文化杂谈 |
分类: 文苑漫笔 |
王兆贵
中秋赏月的习俗,在我国乃至东南亚地区都很盛行。风俗的由来,当与我国先人祭月、拜月活动有关。中秋祭月是一种古老的礼仪,源于初民对月亮的崇拜,表达的是祈求月神赐福人间的美好心愿,其仪式大约是比较严肃与恭敬的。只是到了后来,祭祀活动演变为文化活动,列为民间节日,才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在肉眼能看得见的天体中,除了那条横贯夜空的银河以及银河两岸的牛郎星、织女星外,人们对月亮最为熟悉,最为亲切,情感也最为复杂。远古时,人们对大自然的了解有限,对遥不可及、神秘莫测的天体知之甚少。当近距离踏勘不可能时,只好远距离凝视。于是就会产生许多猜测,神话便以故事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广寒宫的美谈已经流传了几千年,寂寞的嫦娥、伐桂的吴刚、捣药的玉兔,还有牵红绳的月老,都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令人神往。皎洁的月光、淡雅的月色、阴晴圆缺的月相、虚幻缥缈的月貌,给人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遐想。于是便有了月白风清的良宵、月地云阶的仙境、花前月下的浪漫、花容月貌的比拟、花好月圆的祝福、月缺花残的惋惜、月落乌啼的凄凉……
月亮在中国文化中的意象是十分丰富的,它不仅是美丽典雅的象征,也是相思、乡愁、失意等方面情感寄托的载体。在皎月当空的意境下,文人们的思古幽情油然而生,这时的月亮便成了阅尽沧桑的见证。李白的“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发出的是兴亡与存废、永恒与变迁的历史浩叹;刘禹锡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抒写的是山河依旧而繁华不再的感喟;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表达的是边塞战事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同时,孤悬天际的月亮,还唤起了人们对浩瀚宇宙的哲理思考,对寻求生命真谛的感悟,成为永恒的象征。
李白在他的《把酒问月》中,把由月亮引发的哲理思索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王沂孙在他的《眉妩·新月》一词中慷慨悲歌:“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苏轼在他的《水调歌头·中秋》中,则劝慰众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我国古代的这些诗词宗师们,在这里追寻的是月亮运行的时空轨迹,慨叹的是世事的交替与人生的短暂,觉悟的是人生的真谛和价值,实现的是心灵经过洗礼后的超越:人生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而且不可能十全十美,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既然你不可能永远享有生命,何必去承受那些无益的忧虑呢?
在古诗词中,有许多描绘月貌的佳句。如李白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拟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李贺的“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李商隐的“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嫦娥应断肠”,苏东坡的“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朱敦儒的“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唐伯虎的“携花带月月中游,嫦娥见月花含羞”,等等。在辛弃疾眼中,月亮不仅能目睹,而且还能耳闻: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这听到的月亮比看到的月亮还要形象,还要传神。真乃神来之笔!
空间高科技的发展,使我们看清了以往企求看清而没有看清的许多东西。从嫦娥一号卫星传回并制作完成的月面图像直观地告诉我们,桂树是没有的,玉兔并不存在,嫦娥与吴刚也只是活在您的想象中。真实的月球表面,既不像瑶台镜,也不像白玉盘,而是像雨滴打过的水泥板,气泡破裂变成了孔洞,是个坑坑洼洼的麻子脸。看了月球的这张玉照,普通人无不为我国航天技术所取得的突破而自豪,而科学家们更为关注的是月球的地质构造与起源。那么,文学家以及文学爱好者会怎么看呢?假如李白、杜甫、苏轼等文坛巨匠还活在当下,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因此而感到煞风景呢?
其实,这种看似正常的担忧却是没必要的。月亮的本真面貌与对它的审美意象本来就是两回事,前者是天体的自然形象,后者是超自然的想象。这就如同人们面对现实中的孔雀与神话中的凤凰,既不会把它们混同起来,也不会把幻想当现实,抑或因为有现实而排斥幻想。有情趣、有精神寄托的人类,既需要活在现实中,也需要靠幻想来滋润自己的心灵。
李敖有话说,别用放大镜看花,意思是走马观花、雾里看花是可以的,能产生美感,但用放大镜看花是不可以的,因为放大镜下看到的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那就毫无美感可言了。于是我想,有没有人用放大镜看花,什么人会用放大镜看花呢?答案是有的,科学家会用放大镜看花,为的是观察和研究花卉的奥秘。这就引出一个十分有趣的命题:文学与科学、文学家与科学家的关系。
应该说,这两者没有直接的或者说太大的关联,但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文学家从事文学写作,恐怕不能违背基本的科学常识。倘若有人在描写夜色时说,“满天的星斗簇拥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那就违背了科学,因为“月明星稀”是最基本的常识。反过来说,科学家在拟制论文时,也不能违背基本的文字常识,否则就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科学见解。文学与科学最明显的区别,我看主要是在思维的表达方式上。同样是描述闻花香的感受,文学家用的是形象思维:“她把鼻子向花中嗅了嗅,顿觉沁人心脾,不由得感叹道,好香啊”;科学家用的则是抽象思维:“人的嗅觉器官对植物的生殖器官的外缘进行观照而产生的生理上并上升为精神上的愉悦感”。后者不乏幽默诙谐的成分,但却恰恰可以用来比照文学家与科学家的区别。